她这样崇拜他,他又是对她这样欣赏与照顾,要是放到琼瑶笔下,马上奔着《窗外》的路子去了。但安竹斯不是那种多情的男教师,他虽然独身,但对盛九莉并没有额外的感情,除了提问时拿她当撒手锏震慑那些答不出来的同学,他也没有表现得特别喜欢她,甚至更愿意跟别的女学生开玩笑。但正是这种“不喜欢”,使得他们的交往格外清洁,她也只有收到这样一个人的钱,才会满心欢喜。
张爱玲曾说,爱一个人能爱到跟他拿零花钱的程度,那是很严格的考验。就张爱玲的性格而言,收一个人的钱而不感到压力,那也说明她是真的喜欢他。
她说那钱:“存到银行里都还有点舍不得,再提出来也是别的钞票了。这是世界上最值钱的钱。”她把那钱拿给她母亲看,第一次在她母亲面前如此有底气吧,她都庆幸她母亲当天喊她去,她一分钟也不能忍。就是那样佯作镇定地呈到母亲面前,她母亲没怎么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让她搁下,就打发她回去了。她坐立不安地等了两天,再去她母亲住的酒店,听说,那八百块钱,已经被她母亲轻描淡写地在牌桌上输掉了。
我不知道她母亲为何单单要拿这笔钱出来赌,也许她只是凑巧手边没钱,拿来挪用一下,但更主要的是,她母亲虽然貌似浪漫,有过很多情人,内心却粗糙乃至粗鄙,她没有能力理解一个女孩子内心最为温软的感情。
盛九莉说她就此对母亲死了心,但当时她还是反应不过来,她母亲叫她不要写信,要去安竹斯那里面谢,她也就听从了。安竹斯是可想而知的不耐烦,她自己也尴尬,说了几句话就告辞出来,这也符合他二人的做派。
他的名士派注定他不喜欢故事,不喜欢任何煽情的情节,也只有这样的他,会为她所喜欢。若是他稍露一丝温柔,这段情谊也就立即混浊,也许,她的内心就要“像给针扎了一样”。
不是所有的“喜欢”都要落到实处,变成一幕把肉麻当有趣的对手戏,有些“喜”只是为了经过。所以,你发给我奖学金很好,你的不耐烦也很好,若是太平盛世,就这样在我心里留个影子,留个一般人不能挑战的高度也很好,可是,战争来了,它成全了白流苏和范柳原,却让你,死了。
《烬余录》里介绍,战争发生后,英籍教师都应征入伍,佛朗士也在其中,每逢志愿军操演,他总是拖着长腔说:“下礼拜一不能同你们见面了,孩子们,我要去练武功。”然后,他被自己人枪杀了,他在黄昏里回军营去,保持着习惯性的若有所思,“没听见哨兵的吆喝,哨兵就放了枪”。
听上去非常荒谬,但荒谬是他所喜欢的,所以,也还好。
张爱玲在《烬余录》里写这些非常节制,她只说“一个好先生,一个好人。人类的浪费……”,还是像说路人甲。她根本不敢认真写他,因为她那么喜欢他,喜欢到连这喜欢都像亵渎,跟自己说都是错。
写《小团圆》,是几十年以后的事了,下笔要用力得多。当盛九莉的女同学告诉她安竹斯先生死去的消息时,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占有欲爆发,觉得你才来几天啊,就知道什么安竹斯先生了。她继续洗袜子,抽泣,流不出泪来的抽泣,抽了半天才迸出几滴痛泪—
本来总还好像以为有一天可以对他解释,其实有什么可解释的?但是现在一阵凉风,是一扇沉重的石门缓缓关上了。
她要跟他解释什么呢?那八百块钱的去向?还是其他她一直不能说出来的话?她并不欠他什么话,但是有一份喜欢在那里,在将来,她就有对他说点什么的义务,不管那要说出来的是什么。
她还想开玩笑,用玩笑抵挡疼痛,所以她突然抬起头来,“在心里对楼上说:‘你待我太好了。其实停止考试就行了,不用把老师也杀掉。’”这是她对上帝说的。这是世界上最伤心的黑色幽默。我觉得她爱他。历来写女学生爱慕男教师的小说很多,比如我前面提到的《窗外》,还有亦舒的《人淡如菊》,不胜枚举。但所有的那些,都太落了痕迹,为了故事而故事,最后弄到不能收场。张爱玲的这段往事,好在那份真实与淡然,悠然而现,悠然而去,只留下淡远的影迹,影响她的一生。一直到胡兰成时代,他的影子都在。
有过这样一种恋情的她,看到《滚滚红尘》里那种哭着喊着要私奔要自杀的桥段,自然不忍卒睹。最后,自杀的是三毛,不是她,这种选择,也许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02 胡兰成:谁不曾爱过个把人渣
即使你有着钻石般锐利的眼神,能够穿越万事万物的外壳,你仍然逃不出自己的宿命。想要在一个男人面前展现作为女人的千娇百媚,你就必须忽略掉那些小小的bug(缺陷),装作视而不见,径直走向自己的目的地。
1。人生若只如初见
1943年,10月,南京。敲下这些词,眼前的屏幕也有些恍惚,隔了时间沙,天地忽然黑白,旧电影的清灰,记忆里的物是人非,一漾一漾地闪动着,绰约得看不分明。
这部怀旧电影的第一场,是一个男人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落叶缓缓下坠,带得时光也优柔起来,其中一片金色的叶子,落在旁边茶几上搁着的一摞杂志上。他随手抽出一本,封面上题了大大的两个字“天地”,是一位名叫冯和仪的女士寄来的样刊,发刊词也是这位冯女士写的,他无可无不可地看了,继续朝下翻,有一篇叫《封锁》。
他看了一两段,不由自主地坐直,这姿势维持到把整篇小说看完,然后又翻回来,重看。他看了一遍又一遍,又向朋友推荐,朋友也说很好,他仍然觉得不足,因为那一声“好”太平淡,可以给所有事物,而这个小说的“好”,在一切事物之外。
这个名叫胡兰成的男子于是写信跟冯和仪—笔名叫苏青的编辑打听,苏青说,作者是个女子。那句大抒情的感叹就是这会儿冒出来的,胡兰成说:“我只觉世上但凡有一句话,一件事,是关于张爱玲的,便皆成为好。”
这是胡兰成所描述的他和张爱玲的开头,在《今生今世》里。许多年后,《小团圆》里也写到这一段,却凶猛很多。认识很久之后,汉奸高官邵之雍对女作家盛九莉说:“你这名字脂粉气很重,也不像笔名,我想着不知道是不是男人化名。如果是男人,也要去找他,所有能发生的关系都要发生。”
邵之雍是胡兰成,盛九莉是张爱玲。胡兰成看到的,到底是怎样一篇小说,让这个人到中年的男子如此激动?以下是它的内容梗概:
银行里的会计师吕宗桢,和大学女教员吴翠远,都是普通意义上的好人,你把这个“好人”翻译成“凡人”也可以。那个毫无预兆的下午,他们凑巧上了同一辆公交车,遇上了封锁。“封锁”,是张爱玲所处的乱世经常发生的形象,《色·戒》中,王佳芝暴露之后,封锁开始了,有人扯着根绳子拦断了街,行人与车辆在此止步。吴翠远和吕宗桢遇到的这场封锁不知有什么内情,总之,将他们较长久地置于一个封闭的空间里了。
吕宗桢原本坐在车厢另一端,突然看见一个厌烦的人,慌不择路,挪到吴翠远的旁边。但那人还是看到了他,吕宗桢干脆把一只胳膊放在吴翠远身后的窗户上,让对方以为他搭上新欢而尴尬避开。
吴翠远有足够的理由反感这突然冒出的轻浮男子,然而她没有,她的脸上甚至有着忍不住的笑意,男人的轻度冒犯,会让女人发现自己的可爱。他跟她搭话,献殷勤,眼角的余光却在瞥另外一个人,那个人果然识趣地走了,从小说中抽身而退,把剩下的世界交给偶遇的这一对男女。
吕宗桢并不喜欢这萍水相逢的女人,她太白,太规整,跟他太相似,一个“好人”不会被另一个“好人”诱惑。但就算打发封锁的时间也好,何况还有另一种刺激—他发现,自己原来也可以“这样”,即使是对一个兴趣缺缺的女人“这样”。
他跟她抱怨他的妻子,痛说革命家史,但还是带出了心底的一点儿诚意来。又说他们银行里的人际纠纷,家里怎样闹口舌,他的秘密的悲哀,读书时代的志愿……无休无歇的话,可是她并不嫌烦。他发现了她的善解人意,她温柔的美,他看着她的脸,像一朵淡淡几笔的白描牡丹花,额角上两三根吹乱的短发,便是风中的花蕊。吴翠远的脸红了,他们恋爱了。
吴翠远的爱,来自寂寞,吴翠远的寂寞,缘于她是一个好女人。她的世界,被一个“好”字包围着,像那城堡里的睡美人,必须等待着一个王子冲进来,把洁净的、无辜的她吻醒。但是王子不来,她也看透那只是个童话,周围的人还要让她自欺欺人地把公主扮演下去,她早就不耐烦了。
在公交车上,与一个来路不明的男子邂逅并恋爱,这当然是不好的,但不好的东西,是对那个“好世界”的冲撞,更真实、更生动、更有诱惑力。就像张爱玲曾经写过的单车上的少年,在冲向人群的一瞬间突然松开车把,人生的可爱常常就在那一撒手之间,吴翠远立定心意,要挑衅她烂熟的那个规整的社会。
他跟她要电话号码,她说得飞快,以此考验他的爱情,就在他手忙脚乱地掏自来水笔准备记下的时候,封锁解除了,电车当当当地朝前开去了。而吕宗桢一弹而起,就像他最初突兀地出现在吴翠远眼前一样,又突兀地消失了。
吴翠远以为他下车了,自顾自地想象下一节:假如他打来电话—就在这时,她看见吕宗桢遥遥地坐在原先的位子上,他没下车,和吴翠远的一场恋爱,只是封锁中的一个插曲,一个不近情理的梦,梦已经结束,他也该走了。
吴翠远和吕宗桢,都是凡俗男女,却不能完全收起渴望传奇的心,一点点不甘,朝着轰轰烈烈的人生的些微试探,成就了这场电车上的艳遇。然而,当时间的封锁取消,不再是那样绝对的暂时,而重新进入无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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