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因灵魂而被爱:张爱玲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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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因灵魂而被爱:张爱玲传-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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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这之后他们得到短暂的安宁。1963年7月,赖雅散步时跌了一跤,他的身体状况本来就很差,这次竟致卧床不起。更糟的是第二年宋淇离开电影公司,不能再为张爱玲接洽剧本,她失去了最主要的生活来源,不得不搬到位于黑人区的廉价住所里。

命运似乎存心考验张爱玲的承受能力,之后,赖雅又几次中风,瘫痪在床,大小便失禁,张爱玲不得不在做翻译工作养家糊口的同时,兼任护士,而我们都知道,她做这些,肯定是不在行的。

“饱藏着生命能量”的赖雅倒下了,从身体到精神。1965年的圣诞节,他的小外孙偕女友来探望他,我不知道孩子们看到了什么,只能按照有限的生活经验去推想,房间里的光线,气味,和躺在床上的老人的眼神。赖雅生命晚期,骨瘦如柴,一辈子都神采奕奕的他,不愿意再与他人对视,一次他的一个表亲来探望他,赖雅把头转向墙壁,要求他离去。

他的委顿,对于张爱玲,是致命的打击。这些年来,虽然靠她挣钱养家,但他那种“革命人永远是年轻”的精神面貌,应该给风雨飘摇中的她提供着稳定的动力,现在,他倒下了。

令人窒息的围困中,她还在寻找突围之路,在迈阿密大学申请到了驻校作家的职位,这次,她不愿意带上赖雅。她不是一个绝情的人,应该是想排除一切干扰奋力一搏,一旦成功,她和赖雅的生活才能获得物质保证,这比亲力亲为照顾赖雅更为重要。

她希望赖雅的女儿能够暂时收留老父,遭到拒绝,又曾雇用两个黑女人照料他的生活,也失败了。最后,她从迈阿密大学回来,把赖雅带回了学校公寓,亲自照顾他,直到1967年10月8日他去世,那时张爱玲刚过完四十七岁生日不久。

很多年后,那个研究布莱希特的美国人与她见面之后,说:“她与赖雅最后的那几年过得艰难(赖雅晚年健康状况恶化,致使他生活起居几乎事事要人照料),我很讶异在这样的前提下,她能敞开心怀毫不忌惮地与人谈论他。言词中,她对这个在生命将尽处拖累她写作事业的男人,丝毫不见了怨怼或愤恨之情。相反地,她以公允的态度称许她先生的才能,说明他的弱点所在……”

8。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时光能否如沙漠上的风,在清晨抹平前夜留下的杂沓脚印?我觉得不能,很多年之后,张爱玲表面上的平静并不能说明那一切没有在她心中留下痕迹,那痕迹不是怨恨,而是恐惧。

和赖雅的十年婚姻,前五年虽然靠她挣钱,但赖雅给了她许多的温暖与爱之外,还帮她解决做家务、跑邮局之类的琐事,后面五年,赖雅倒下来了,要“低能”的张爱玲来照顾他。“低能”是一个问题,更严重的问题是,张爱玲自称“低能”时,是理直气壮的,也就是说,她心底未尝不认为,相比写作才华,缺乏生活能力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事。赖雅倒下之后,她最需要的,恰恰就是这个能力,为之所苦的那些岁月,她对赖雅不可能没有怨恨。

张爱玲号称有一种大悲悯,那是一种写作态度,她与《金瓶梅》里的潘金莲李瓶儿也可以知心,对于现世,亦有苍茫的同情,听到“文官执笔安天下,武将上马定乾坤”的戏词,会为“天真纯洁的,光整的社会秩序”而生落泪之心。在文字的世界里,她成熟、理性、深刻、温存,只因文字与人生到底隔了一层,以局外人的态度对待,是可以这样美好的。

现实中,她无法做得那样好。胡兰成有一句话说得对,她不喜欢小孩子小猫小狗小天使,是因为她自己是个小孩子。这个小孩子住在她心里,跟了她一辈子,她愿意喜滋滋地仰起脸,看大人们走来走去,她害怕作为一个成人存在。

张爱玲的文章里有这么一段:

佣人、手艺人,他们所做的事我不在行的,所以我在他们之前特别地听话。常常阿妈临走的时候关照我:“爱玲小姐,电炉上还有一壶水,开了要灌到热水瓶里,冰箱上的扑落你把它插上。”我的一声“噢!”答应得非常响亮。对裁缝也是这样,只要他扁着嘴酸酸地一笑,我马上觉得我的衣料少买了一尺。有些太太们,虽然也吝刻,逢到给小账的时候却是很高兴的,这使他们觉得她们到处是主人。我在必需给的场合自然也给,而且一点也不敢少,可是心里总是不大情愿,没有丝毫快感。上次为了印书,叫了部卡车把纸运了来。

姑姑问我:“钱预备好了没有?”

我把一叠钞票向她手里一塞,说:“姑姑给他们,好么?”“为什么?”“我害怕。”

她瞠目望着我,说:“你这个人!”然而我已经一溜烟躲开了。

胡兰成的文中也说过类似的例子,说张爱玲不敢看车夫的脸,他解释为张爱玲的眼睛干净,不能看不洁的东西,我就不明白了,人家车夫的脸也许不那么干净,但怎么就“不洁”了?张爱玲的恐惧,是因为她害怕别人把她当成一个大人那样有所诉求,她是做不好大人的样子的,她每一个恋人都比她大。

现在,她却要在赖雅面前扮演大人,能干的、耐心的、不怕脏不怕累的大人,精神上亦有很大压力吧?虽然爱情以及爱情转化成的亲情可以使一个人变得慈悲,但那种大无畏精神能支撑五年吗?没有文章描述过这五年的光景,我不由自主地想到她《烬余录》里的一段:

有一个人,尻骨生了奇臭的蚀烂症。痛苦到了极点,面部表情反倒近于狂喜……眼睛半睁半闭,嘴拉开了仿佛痒丝丝抓捞不着地微笑着。整夜地叫唤:“姑娘啊!姑娘啊!”悠长地,颤抖地,有腔有调。我不理。我是一个不负责任的,没良心的看护。我恨这个人,因为他在那里受磨难,终于一房间的病人都醒过来了。他们看不过去,齐声大叫:“姑娘。”我不得不走出来,阴沉地站在他床前,问道:“要什么?”他想了一想,呻吟道:“要水。”他只要人家给他点东西,不拘什么都行。我告诉他厨房里没有开水,又走开了。他叹口气,静了一会,又叫起来,叫不动了,还哼哼:“姑娘啊……姑娘啊……哎,姑娘啊……”

不是她心如铁石,她也不想这样,张爱玲完全白描的手法里,未必没有对于人性的失望,这篇描写战争中的人性的文章里,她同样有对自己的拷问,只不过人性由老天赋予,她有失望,但不自责。

在赖雅面前,是否也有这样“阴沉”的一瞬呢?不同的是,假如有,张爱玲过后是会自责的,毕竟她对爱情对亲情,对于感情有信仰。可事实证明,她的感情支撑不起现实的磨难,对于让她经受这种考验的人,她是有恨的,但爱让她觉得不可以恨,这种“不可以”的负疚,使她的恨更刻骨了。

当然,一定也会有阳光充沛的时刻,光线涌动,空气也变得甜柔,她与他相对,内心柔软,情感悠长,仿佛可以天荒地老。她对他的感情的底色,仍然是深沉的爱。没有一样感情不是百孔千疮的。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

我们做不了自己的主。

作为作家的张爱玲早就参透了这一切,作为寻常女子的张爱玲长期以来却不肯相信,直到这一刻,她才不得不承认,她说过的这些,都是真的。

如果说,当年与胡兰成那段恩怨,还可以以鄙视他终结的话,与赖雅这些年来的磕磕碰碰,就找不到解脱自己的理由了。赖雅是个好人,“痴爱”她,也为她所爱,他去世多年之后,她还在自己的名字前面加上他的姓氏,但正是这样,她心中的阴郁更难消解。

如此的挚爱,尚且生出各种磨难,那么,人与人之间的烦恼是注定的了,再交往又何苦来哉?她于是闭门谢客,守护住一方净土。她极少与人来往,接电话也视心情而定,即使是好友,或者她有求对方,她也习惯于跟对方书信来往,那些信,倒是写得有情有义的,她对于尘世,并非没有留恋,只不过不愿再与尘世贴得那么紧,她丧失了信心。

不料,她能拒绝人,却不能拒绝虱子。张爱玲的晚年,老觉得住处有虱子,她每个月要花两百美元买杀虫剂。这么着还不行,只好搬家,张爱玲的朋友,其遗嘱执行人林式同说,从1984年8月到1988年3月这三年半时间内,她平均每个星期搬家一次。算下来她搬了有一百八十次家,这个数字也许有些夸张,但张爱玲在给夏志清的信里也写道:“我这几年是上午忙着搬家,下午忙着看病,晚上回来常常误了公车。”她还考虑过搬到沙漠里去,也许那里可以躲避虱子。在《对照记》里,她提到屡次搬家让她丢掉了很多珍贵资料。但每到一处仍迅速发现有虱子出没,看样子它们要跟她死磕到底了。

从少年时起,张爱玲就对虱子这东西印象深刻,那年在台湾,她还发现了虱子的同类—臭虫,并写进文章中,引起王祯和的抗议。台湾真的有臭虫吗?我的疑问无关台湾实际的卫生状况,而是根据张爱玲晚年对于虱子的疯狂逃避,无法不怀疑,那些臭虫和虱子一样,巢穴驻扎在张爱玲的内心。

虱子、臭虫这样的小生物,杀伤力有限,被咬上一口也不太疼,只是痒,还觉得脏。它象征着人与人之间鄙俗琐碎的纠葛,说不出口的细碎烦忧。张爱玲一辈子都怕这个,这种恐惧深入骨髓,她再搬家,也搬不出自己的内心。

她曾说,小时候读《红楼梦》,看到的是一点热闹,现在再看,看到的是人与人之间的烦恼。没错,《红楼梦》里的烦恼太多了,王夫人的,邢夫人的,凤姐的,连贾宝玉和林黛玉在一起,也都是重重叠叠的烦恼,但与张爱玲不同,曹雪芹回望这些烦恼,并不当成华美的袍上的蚤子,而是当成生命河流上的美丽的波纹,过往不可追,但可以记下,他的栩栩如生的描摹里没有嫌恶,净是柔情。

张爱玲和曹雪芹之间的差距,是林黛玉和刘姥姥之间的差距。

《红楼梦》的前八十回,都在用林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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