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因灵魂而被爱:张爱玲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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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因灵魂而被爱:张爱玲传-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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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四岁时,黄素琼携小姑出国,四年时光里,对于张爱玲,母亲都是个影影绰绰的传说。仆人们当然不会说她母亲的坏话,而张爱玲骨子里的文艺因子,又使得她愿意,把母亲打扮成一个美丽的女神。男女之间的爱,有一款叫作“爱上爱情”,当生活中找不到那个完美的对象时,人们就会把一个普通人,当成理想的样子,然后,义无反顾地爱上对方。对父母的爱,是否也有这一种?张爱玲的小说《茉莉香片》,是套着她父亲和弟弟写的,里面也出现了一个早逝的母亲,温柔,隐忍,静默,我觉得,这可能是母亲最初在张爱玲心中的概念。

八岁那年,黄素琼归来,带来异国的气息,还有那声音、色彩、光影,足够让一个八岁小女孩眼花缭乱,和灰扑扑的总是提不起精神的父亲一比,更是光彩照人。父母离异后,张爱玲在他们之间来来去去,母亲总出国,她在父亲那边的时间更长一点儿,没有距离所以也就没有了美,而对母亲世界的惊鸿一瞥,更令她心折。

母亲确实也有被美化的条件,她的“留学背景”—不要问她有没有学到什么,少女张爱玲在意的,只会是那种洋派头—她一往无前的先驱者形象,她的果断利落不含糊暧昧,都使她有了成为“女神”的可能。

当少女张爱玲厌恶地从父亲家中终年萦绕的鸦片烟雾里穿过,当她不得不接过继母递过来的碎牛肉色的旧棉袍,当她看见父亲与继母相互敷衍,没有一句实话,当她听见自己的心里很清楚地说“我对这里的一切都看不上”时,母亲的世界,就会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划亮火柴时那样瞬间出现,令她失神向往。

张爱玲十六岁那年,黄素琼再次从国外回来,张爱玲不免多去了几次,令她继母不满。争执中,父亲将她囚禁,过了大半年,她终于设法逃了出去,逃到她母亲家。

这通常是小说或者影视剧里的高潮,母女俩深情相拥,然而张爱玲的一生从来都是反高潮的,她说,在出逃之前她考虑了很久,她父亲有钱而她母亲没有,想到她父亲的钱也不会给她花时,她才下定决心。

当张爱玲在这厢反复斟酌,黄素琼未必就没在那厢细细思度,张爱玲的投奔,是一突发事件导致的,是计划外的一环,是否要接受这个女儿,如何接受?

这些年来,黄素琼活得天马行空,这次还有一位异国男友随行,她很可能没打算在中国待太久。为张爱玲留下来,是需要一定的牺牲精神的,为了儿女牺牲自我这种东西,比较多地体现在东方母亲身上,这些年来竭尽全力“全盘西化”的黄素琼,对它很感隔膜。

好在,还有一种东西不那么隔膜,那就是母性的本能和责任感,黄素琼不是一个母性泛滥的人,但是那一点点就够了,足够让她不那么情愿更谈不上欢天喜地地接纳女儿。何况,她的名媛淑女派头是半路出家,不那么到位,而十七八岁的张爱玲可以从根上抓起,可以在这个女儿身上,圆自己的梦,也不是完全没有乐趣和成就感的,从这一点说,她又很像一个中国式的母亲了。

黄素琼没正式上过学,一直心心念念想把张爱玲送进名校,这也是她和张志沂的争端之一。现在,没有任何问题,张爱玲是要被送到好学校的,黄素琼手头不算很宽裕,但她不惜血本,请了一个犹太教师给张爱玲补习数学,每小时五美元。

黄素琼还是个艺术迷,不见得真的喜欢音乐和绘画,但起码那种艺术氛围让她沉迷。幼年的张爱玲,曾见母亲在家里开沙龙,和一个胖太太并坐在钢琴凳上模仿一出电影里的恋爱表演,张爱玲笑得在狼皮褥子上滚来滚去。

现在,黄素琼可以实施她的“淑女养成计划”了,她教张爱玲练习走路的姿势,看人的眼色,照镜子研究面部神态,如果没有幽默天才,千万别说笑话之类,她一心一意打造出一个优雅的名媛出来,但很不幸,张爱玲实在不是这块材料。

我不知道张爱玲是什么血型,只是很自恋地猜测,她大概是与我一样的O型血,该血型人士一个显著的特点是协调性差,换成通俗的词叫笨拙。我走路总是跌跌撞撞,经常腿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都不知道在哪儿碰的,每年平均要跌两次跤,常常是毫无理由地倒下。有次是下雨天,我爬起来,抬起头,看看四周无人,暗自窃喜,不想很久之后的某一天,某人带着特别欠扁的笑容告诉我,她曾在楼上看见我突然跌倒,然后慢慢站起,很白痴相地四处张望。

不容易平衡,还体现在思想上,一个淑女,应该矜持优雅,但又不能凛冽难犯,这就太难为O型血了。张爱玲比我也强不了多少,始终学不会巧笑浅嗔,一笑就嘴巴全张开,一哭就是青天落大雨,让黄素琼很失望。

我知道如何看人脸色,但不知该如何对待,我不是没有幽默感,但一说起笑话,就显得生硬,说的和听的都觉得尴尬,对于张爱玲的不知所措,我完全能够感同身受。最要命的是,当她手忙脚乱地处理这一切时,她母亲在旁边静静地审视着。

那眼神里有一点儿投资人的味道,她投下那么多人力物力,还放弃了和男友在一起,张爱玲的表现,似乎配不上她的牺牲,她不由自主地,变得不耐烦了。张爱玲这时还颇不识相,三天两头问她要零花钱,黄素琼的烦躁可想而知,就是这烦躁,使得毫无准备的张爱玲猝然心惊,她还没有力量怀疑母亲,只能回头怀疑自己。

“常常我一个人在公寓的屋顶洋(阳)台上转来转去,西班牙式的白墙在蓝天上割出断然的条与块。仰脸向着当头的烈日,我觉得我是赤裸裸的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着象(像)一切的惶惑的未成年的人,困于过度的自夸与自鄙。”

有多少人,曾有过这样困窘的少年时代?敏感使我们看得懂父母的眉高眼低,单纯又使我们以为,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我们是这样缺乏经验,不知道父母也并不像他们标榜的那样完美。当我们受到伤害,我们只是惶惑地自省着,这种自省有如一柄锐利的刀,一下一下地,将自己的心灵,剜割得鲜血淋漓。

对于一个孩子,父母就是全世界,她在父母那里受了伤,是无处叫屈,无法疗伤的。而和父母的关系,也决定着孩子将来和世界的关系,跟父母之间是轻松,还是紧张,是尖锐,还是柔和,将来和世界也是一样。

童年留下的心理暗疾,就像一棵树苗上的伤痕,会随着树的长高长大而慢慢扩展,变成一生的隐痛。而这些伤痕,大多来自父母老师,他们不可能有恶意,他们只是被生活的重压挤得失去耐心,一些话语眼神轻易飞出,让柔弱的心灵独自承受。

张爱玲后来在跟人交往上很没有信心,也许在她内心,永远有一双眼睛,不是爱怜,不是赞赏,更不是怂恿,而是冷静地审视地望着她,身处其中,必然锋芒在背,动辄得咎,所以禁忌多多,当每一个动作都危险,张爱玲习惯了收缩自己,抱紧双臂,无声地呼吸,有谁知道或许这姿态不是傲慢,而是少年时代,在母亲挑剔的目光中形成的一种习惯。

惶恐的同时,张爱玲还经历着人生最大的一场幻灭,之前,在父亲那里,她感受到一次幻灭—虽然她长期尽己所能地瞧不起父亲,但这种瞧不起里,有一点儿撒娇赌气的成分,是对于老爸的恨铁不成钢。她万万想不到,父亲竟会如此无情,而且是在继母的调唆下,她无力分析父亲突兀举动背后那千回百转的心结,只是独自愤懑。

但不管怎样,至少她从不觉得父亲完美,而母亲在她心中,却是闪着天使的光环的。现在,天使掉到人间,不,是张爱玲自己掀开了天堂的帷幕,本以为该是仙乐飘飘,鲜花如锦,却发现寒意袭人,彻骨冰凉,不幻灭是不可能的。

可是,幻灭这东西,就是个坏东西吗?隔着浩渺时空,我看黄素琼,总有似曾相识之感,我在成长过程中,是遇见并崇拜过这类女人的,她们衣着入时,妆容讲究,举止优雅,爱好文艺,以前叫作小资,现在又加进了波希米亚元素,高级一点儿的还有贵族或留洋背景,一招一式都有个范儿。张爱玲的真性情,与之根本就是两条道上跑的马。现在她很紊乱,这无疑是一种负面影响,但紊乱之后的幻灭,未必不是有益的。

幻灭者,虚幻之破灭也,捅破虚幻的肥皂泡,方能触及真相,没有经过幻灭的人生多么虚浮,不曾经历幻灭的灵魂,多么脆弱。从某种意义上说,幻灭未尝不是一种淬火,所谓百炼成钢,总要经历这么几道工序。从此之后,张爱玲再也不会那么激烈地非黑即白、非此即彼,把人世间劈成天堂和地狱这两半,她学会静默艰涩地审慎地触摸生活,感受它的繁复多变。

黄素琼也许会申辩,说她制造这些压力全是为张爱玲好。事实也是这样,张爱玲发愤图强,1938年,她报考伦敦大学,获得了远东区的第一名,但这时欧战爆发,她没能去成伦敦,第二年改入香港大学,黄素琼则随美国男友去了新加坡。

你看,黄素琼的教育挺成功是不是?她对张爱玲的质疑、埋怨、批评,放在现在可以叫作挫折教育,我听过无数人抱怨,它让自己的成长期变得昏天黑地。“为什么你不如××?”“你看你有多蠢?”“考不到××分就别回家了!”……张爱玲提到,她看到美国棒球员吉美·皮尔索的传记电影,几乎号啕,“从小他父亲培养他打棒球,压力太大,无论怎样卖力也讨不了父亲的欢心。成功后终于发了神经病……”

是的,你给我的压力也许能让我成功,却会让我变成神经病,让我怀疑自己是不被爱的。这怀疑,若是放到一个以敏感著称的天才身上,更有被放大的可能,然后,在香港,张爱玲与黄素琼短暂相聚时,就出现了我们前面说过的“八百块事件”。

这件在张爱玲的心灵世界里惊天动地的大事,我暗自揣度一下,没准儿我妈也干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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