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裂造成的一个“多余的人”,他长成这样,不能由他自己负全责。
《孽海花》为张爱玲的奶奶李菊耦量身定做了一则传奇,说她在签押房里与张佩纶相遇,豪门小姐怜惜落魄才子,她为他写的诗偏巧被他看见,更加幸运的是,得到了老爹爹支持,才子佳人的戏码,演变成童话的结局:从此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但是,李菊耦和张佩纶唯一的儿子张志沂说,这个情节是假的,那首诗是假的,奶奶所有唱和的诗都是爷爷自己做的,而且,奶奶绝不可能在签押房里与爷爷相遇。
他干净利落地剔除了所有传奇元素,将“爷爷奶奶”的故事还原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平淡姻缘,两人年龄与身份的差异,则是因为李鸿章择婿太不按常理出牌。老李后来又将小女儿嫁给小她六岁的任家少年,完全不符合“中国式婚姻”的习惯,张爱玲的姑姑张茂渊说:(任家少年)一辈子嫌她老。
比较而言,李菊耦还算是幸福的,浪漫的前传虽是小说家言,她和张佩纶婚后的生活倒也算安逸,风晨雨夕,庭前阶下,他们煮酒烹茶,谈诗论画,简直有点儿像当年的李清照和赵明诚了。可是,首先,就像李清照的快乐生活终究风侵雨渍百孔千疮一样,有谁能够在时代大格局隐隐的威胁之下,坚守住个人的幸福堡垒?张佩纶不是赵明诚,李菊耦也做不了李清照,从一开始他们的快乐就不是多么真切,更像浮在荷叶上的露珠,晶莹流转,看上去很美,但跟荷自身总是隔了一层。
张佩纶晚年自称生不如死,可见他不曾真的幸福;李鸿章写给李菊耦的家书里,总是劝她要开心一点儿:“素性尚豁达,何竟郁郁不自得?忧能伤人,殊深惦念,闻眠食均不如平时,近更若何?”……老父亲殷殷之言,令人感慨,却收效平平,李菊耦后来在亲戚间有孤僻的名声。我仿佛看见他们在风花雪月的背面,侧向无人的一隅,嘘出一口气,露出不快乐的表情。
《对照记》里,有李菊耦中年时期的照片,她发胖了一些,眼睛定定地看着镜头,像是一个极平凡的母亲,内心所有的稳定,都来自身旁的一双儿女。
这双儿女,就是张爱玲的父亲张志沂和姑姑张茂渊。
多年来,李菊耦配合张佩纶,上演隐士夫妇的风雅风范,但“煊赫旧家声”里的浮华影迹,未必真能在她心中消弭。何况,在当年,她就不是一个只识妇德与女红的千金小姐,也不是杜丽娘或者崔莺莺式的纯情女生,她是能帮助老爹爹看公文的,从婚后和父亲的来往书信中,也可看出,她对于官场人物、规则,都有着深刻的了解,这样的一个李菊耦,不大可能甘心于边缘状态。娘家的兄弟们时不时就有一个“阔了”,她内心的压力可想而知,压力转化为动力,动力放在培养儿子上。可惜,正像周杰伦唱的那样,观念不及格,其他全是垃圾,李菊耦的苦心孤诣,也可以换成另外四个字,叫作“不合时宜”。她老爸和老公都是少年进士,科考高手,靠文章起家的,李菊耦立意在儿子身上复制他们的成功,打小就盯着张志沂背书。“三爷背不出书,打……罚跪。”这是老女仆的回忆,李菊耦的严厉取得了成绩,多少年后,张志沂还能将古文时文甚至奏折倒背如流,无事时在家里绕室咏哦,末尾处拖了长腔,一唱三叹地作结。
这份童子功是扎实得可以,但又有什么用?1905年,张志沂十岁左右清政府就废了科举,再也不是一篇八股定终身的年代了。张爱玲听她老爸背书总是觉得心酸,因为毫无用处,张志沂这样孜孜于背诵“毫无用处”的东西,是惯性还是潜意识中的一种抗议?搭进了金色童年不算,硬生生地被灌进一肚子无用的学问,不惆怅是不可能的。
除了学问,李菊耦在思想意识上也对儿子严防死守,纨绔子弟,鲜衣怒马,那么她就把儿子往土了吧唧上打扮,给他穿颜色娇嫩的过时衣服,满帮绣花的鞋,没有一副时尚的行头,他就该羞手羞脚地见不得人了,亲戚家那些时髦子弟也不会愿意带他玩。
不承想,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张志沂小同学穿着绣花鞋,走到二门上,四顾无人,取出袖子里藏着的一双时尚新款,换下来,走出去,女仆在骑马楼的窗子里窥到,想笑,又不敢笑,“怕老太太知道了问”。一双绣花鞋,哪能挡住时代、家族、社会各种因素的进犯?何况这颗正在成长的少年心,就想扑通一声跳进那大染缸里去。李菊耦从娘家带来的“先进”经验里,似乎只有一点是可取的,那就是培养儿子饭后“走趟子”的习惯。所谓“走趟子”,就是踱步,所谓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好习惯,难坚持,李菊耦的老爸李鸿章属于能坚持下来的极少数,在军中也照做不误。李菊耦将“走趟子”作为家族优秀传统,移植到儿子身上,多年后,张爱玲经常看见她爹围着铁槛一遍遍地转圈,在烟榻酒桌之间,秉烛夜游之余,他哪儿需要像走趟子这种投入时间少而收效巨大的运动?没有了李中堂家国在身的庄严感,张志沂的绕槛而行,就有了一种讽刺意味,一种笼中兽般的荒诞。
在其母的精心教育下,张志沂还没长大就过时了,一个天生的遗少,处处都别扭。
三十来岁的时候,他也曾在铁路局和银行做过英文秘书,第一次是因他生活放荡,声名狼藉,影响到引荐他的堂哥的官誉,致使堂哥“下课”,他也丢了工作;第二次则是因为他供职的银行有日方背景,抗日战争爆发后,他怕被误认为汉奸,主动辞职。两次原因不同,但给他留下的记忆都是不愉快的,他干脆再不出山,就靠着母亲的那份遗产,过着堕落但也不是很快乐的生活。
2。被时代和妻子一同抛弃
也许李菊耦预感到,重振家业成了一个邈不可追的梦,她转攻为守,老女仆话说当年,首先想起的就是老太太怎么变着法地省草纸。
从李菊耦留下的丰厚家产看,她还没到这个地步,节省草纸,与其说是一种必须,不如说是内心恐慌的外显。既然希望无法抓摸,她只有用心算计手中的所有,延缓坐吃山空的速度,却想不到没等到坐吃山空,她的生命就走到了尽头,张爱玲说:“命运就是这样防不胜防,她的防御又这样微弱可怜。”
李菊耦去世的第三年,张志沂娶了亲,对方是李鸿章的好友、长江水师提督黄翼升的孙女黄素琼。对于门当户对这件事,经常看到网络上的讨论,力挺者居多,尤其是一些当年不信这个邪吃了亏的主儿,大谈门当户对的好处,生活习惯相似,有共同语言,等等。不过这也难免有失偏颇,若是张志沂先生和黄素琼小姐九泉之下有知,一定要跳出来掰扯一番,这两位,都是“门当户对”的受害者。
黄素琼的祖父黄翼升戎马一生,官运亨通,却有一憾事—人丁不旺,他本人四十七岁才得了个独子黄宗炎,这个儿子快三十了,还没有孩子。黄宗炎的老婆贤惠,亲自跑到乡下给老公买了个姨太太。等姨太太终于怀了孕,黄宗炎却病逝于广西盐法道任上,姨太太肚子里的孩子,是黄家唯一的血脉,大太太唯一的指望。临盆这天,大太太紧张至极,听接生婆说是个女孩,当即昏倒过去,然而,极富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里面还有一个,而这个,是个男孩,大太太短时间内经历大悲大喜。
这是张爱玲早年散文里写到的,多年后,她在《小团圆》里告诉我们,那个男孩,其实不是姨太太生的。黄宗炎病逝时,姨太太还大着肚子,黄家的族人气势汹汹上门争夺财产,若生下来的是女孩,家产就没这些女人什么事了。大太太胸中有韬略,让用人去外面抱了个男婴送进内宅,只说是个双胞胎,一路的惊心动魄自不必说,好在,有惊无险地成功了。
不知道《小团圆》里这段是否属实,但大太太对这个帮助她们维护了家族财产的男孩仁至义尽,待他长大将他送进了震旦大学,那个女孩倒留在家里读私塾,还缠了一双小脚。那女孩,不消说,就是张爱玲的母亲黄素琼。
按这个趋势,黄素琼本该长成张爱玲笔下的白玫瑰,但不同的性格加诸不同的命运之上,会有不同的结果,黑夜给了她黑色的眼睛,她用它来梦想光明。
比如说,她没有进过学校,就对学校无比向往,她用幽深庭院里一个寂寞女孩的想象,将“学校”这个新生事物包装得光芒万丈。在那个天翻地覆的年代里,新生事物层出不穷,可样样都与她无关,她的向往,既甜蜜又酸楚。
二十岁那年,她带着嫁妆,更带着已成形、未出口的梦想嫁给了张志沂。他们开始时相处得不错,张志沂读过很多书,中英文都不错,乍一看也像个有新思想的人,而黄素琼漂亮、上进、志存高远,又有一些楚楚动人的缺失感,看上去也很可爱。《对照记》里,收有一张照片,张志沂小夫妻和亲戚家的几个年轻人围桌而坐,背景应该是个大花园,草木繁盛,绿意幽然,黄素琼跷着兰花指提起水壶续水,喇叭口袖子垂下来,风姿绰约,这场景好像一帮学生聚会,是他们最好的时光。
时尚杂志总是在对女人谆谆教导—不要梦想去改变男人,当然,男人也别想改变女人。其实,别说改变对方,改变自己都不容易。蜜月期里,张志沂也许会稍稍收敛自己的荒唐,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不是不愿意好好对她,而是,他更爱自己,更舍不得让自己受委屈,时间一长,尤其在张爱玲和弟弟出生之后,他管不住自己了,又出去鬼混,抽大烟,逛妓院,跟过去的生活衔接上了。
黄素琼不能接受,从极封建的家庭里走出来,她比别人更向往光明健康的现代生活方式,纳妾、抽鸦片,如昏昧陈旧的梦魇,她躲之不及,唯恐沾身,如何与之朝夕共处?
这时小姑子张茂渊出国留学,她以监护为由,同去了英国。旧家庭出来的女子,一般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