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而我感觉张子静没有这么惨,也没有这么狼狈,“阴郁”“变态”还是一种挣扎,徒劳无益,只会伤到自己。这些年来,张子静早就找到保护自己的办法,就是装作对自己的处境全不知情。这种“糊涂”是他的一件雨衣,替他挡过父亲、继母的伤害,他还经常穿着它来到姑姑家,像一只小狗,凑近不属于它的壁炉,为了那一点温暖,不在乎头上的唾沫和白眼。
姑姑不喜欢张子静,尽管她曾经衣不解带照顾生病的他,尽管他那“吧达吧达”的眼神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但那点感情早已在岁月中消磨掉,现在的她是一个一丝不苟的完美主义者,她不肯对自己装善良。张子静深知这一点:“她认为我一直在父亲和后母的照管下生活,受他们影响较深……因此对我保持着一定的警惕和距离。”
有次张子静去看张爱玲,聊得长了点,不觉已到晚饭时间,姑姑对他说:“你如果要在这里吃饭,一定要和我们先讲好,吃多少米的饭,吃哪些菜,我们才能准备好。像现在这样没有准备就不能留你吃饭。”张子静慌忙告辞,姑姑虽然在英国留学,但这做派,倒是一种德国式的刻板。
张爱玲对张子静的态度有点特别,她有时对他也不耐烦,经常“排揎”他。张子静跟一帮朋友办了份杂志跟她约稿,这位姐姐居然老实不客气地说,我不能给你们这种不出名的杂志写稿,坏我自己的名声。但是,另一方面,她也不是不愿意跟他聊天的,电影、文学、写作技巧……她说积攒生动语言的最佳方法,就是随时随地留心人们的谈话,并把它记到本子上,而想要提高中英文写作能力,可以把自己的一篇习作由中文翻译成英文,再由英文翻译成中文,如是几遍,必然大有裨益。
张子静似乎从没有从事写作的抱负,张爱玲跟他说这些,与其说是指导弟弟,不如说是她需要有个听众,毕竟,写作之外还有生活,而她的生活太寂寞了。投奔母亲之后,她发现了她和母亲在感情上是有距离的;姑姑则既不喜欢文人,也不喜欢谈论文学;炎樱颇有灵性,但中文程度太浅。唯有这个弟弟,虽然有点颓废,有点不思进取,但是他听得懂她的话,有耐心听她说话,她在他面前是放松的。所以,在她成名之前,她经常这样带着一点点居高临下的口气,和他谈天说地。
有时,张子静也和她说点儿父亲和继母之间的事,她只是安静地听,从不说什么,但这静听的姿态也可以理解为一种怂恿,她对那边的事,不是不感兴趣。
张子静跟张爱玲说起父亲的窘境,让张爱玲震动,张子静说,父亲把房子抵押出去,抵押到期也不去赎,收到通知信就往抽屉里一搁。“娘告诉我的。娘都气死了。”
这个“娘”指的是继母孙用蕃。言下之意,孙氏更会理家。张爱玲提出质疑:“娘也许是气他不把东西落在她手里。”她弟弟急了。“不是,你不知道,娘好!是二叔,(张爱玲算是被过继给伯父的,喊她父亲二叔,张子静也跟着喊),自己又不管,全都是这样糟掉了。倒是娘明白。”
张爱玲觉得,张子静爱这个曾经虐待过他的继母。
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吗?爱上虐待自己的人。好吧,就算她曾经虐待,也是对自己的一种重视,比起漠视远离自己的骨肉血亲,也许倒是她,待他像个至亲。而且,随着他长大成人,她对他也该有所改变,毕竟她自己没有生育。再者,在大家族里长大的她,既有敷衍的能力,也有敷衍的需求,在夫妻俩互相敷衍之余,她但凡稍有余力,敷衍张子静一下,于他,就是难得的温暖。
张爱玲成名之后,张子静再去看张爱玲,十次有九次是见不到她的,张爱玲骤然忙了很多,后来又有了更好的听众胡兰成。出于过往亲情,见面时,张爱玲还是会很放松地跟他聊天,比如说起有人追求自己,以及自己不会跳舞等,但只要话题停止,他们又重归于淡漠。
这里面,有前面说过的,她弟弟的那封近乎“落井下石”的信的影响。另一方面,也是张爱玲从父亲家出走之后,更看清了这世间的人情冷暖。
张爱玲的表妹曾说张爱玲又热情又孤独,热情来自天性,孤独源于多思。从父亲那儿逃出来,她孤注一掷地跟了母亲,许多年来,母亲在她心中都是个富有感情的形象,她以一种罗曼蒂克的爱来爱着她,有这个印象在前,她不免按照这个印象行事,结果却令她错愕。
比如说,一开始,她跟母亲要零花钱,自以为是一件亲切有味的事情,母亲这方面的感觉却与她大相径庭。前面说了,母亲对她的投奔,并不是欣然接受,黄素琼就那几箱子古董,她所干的营生不赚钱,跟坐吃山空也差不多。她是一个敏感的情绪化的女人,原本就是咬着牙为张爱玲做牺牲,看这个女儿笨笨地毫无长进不说,还三天两头带着愚蠢的自说自话的孜孜然的表情来找她要零花钱,不由得烦躁起来。“(我)为她的脾气磨难着,为自己的忘恩负义磨难着,那些琐屑的难堪,一点点的毁了我的爱。”
同时毁掉的,还有少女张爱玲对于这绝对光明的世界的毫无保留的信任,这使她从此充满了警惕。所以她在和弟弟打交道时,会有意无意地保持距离,不刻意扮演自己力不能及的形象。既然这世上,没有哪一种爱不是百孔千疮的,何必离得太近,让彼此都穷形尽相。
母亲给她带来的是幻灭,姑姑对她的影响是真实,姑姑说话做事,永远忠实于自己的内心,不会表演和蔼,也不假装亲切,你可以说她不矫情,但不矫情,有时也会显得没弹性,少了几分人情味。
虽然父亲反对张子静到学校里,后来还是送他上了大学—上海的圣约翰大学,张爱玲也在这学校上过一阵子,对于教学水准评价不高,不像香港大学那样保护学生的创造性思维,尊重学生的个性,但不是每个学生都介意这些的,比如张子静。
1946年,张子静随着表姐和表姐夫进入了中央银行扬州分行,待遇还不错,足够自食其力还有节余,但张子静染上了赌博恶习,不但搭进了钞票,还搭进了身体。
看起来张子静和他父亲很相似,但我还是觉得他比他父亲更值得原谅和同情,他自小姥姥不疼舅舅不爱,自然不知道理想为何物,一个没有理想的人,势必随波逐流—我凭什么、为什么克制自己的欲望?何况张子静一直在怯怯地想要凑到别人的世界里,现在有人愿意带他玩,他当然不会拒绝,从张子静后来很容易就戒了赌可以看出,他对这一“业余爱好”的忠实度也很低。
新中国成立前,张子静回到上海,黄素琼也再度从国外归来,先是住在国际饭店,后面搬到张爱玲姑姑家,她叫张子静过几天去家里吃饭,还问张子静要吃多少饭,喜欢吃些什么菜。张子静去的那天,姑姑上班去了,张爱玲也不在家,家中只有母子二人,想来总有一个安静又有柔情涌动的气场。但是黄素琼再一次向我们展示了一个理性者的刻板,她注意的有两点,一是张子静的饭量和爱吃的菜是否符合他以前所言,二是问张子静工作情况,教导他应该怎样对待上司和同事。
张子静说,这顿饭无疑是上了一堂教育课。几天后,因为张子静在舅舅的生日上没有行跪拜之礼,又被母亲教育了一通。
数年不见,面对这个长大的儿子,黄素琼就没想过问问他在想什么,打算过怎样的生活,目前的困惑是什么。若是不能如此高蹈,是不是可以问问他有没有喜欢的女生,打算啥时候结婚生孩子,就像一个最絮叨的老妈那样?也许他当时会有些烦,但在以后漫长而孤独的岁月里,他但凡想起,必觉得温暖。
可惜黄素琼不习惯这种家常的表达,就像张子静小时候,母亲逼着他和姐姐吃牛油拌土豆一样,她很科学地只注重营养,味道如何,则不在她的关注范围内,难道,她所向往的西方人都是这样一板一眼地生活的吗?
张子静也曾请求母亲留下来,找一个房子,跟姐姐和他共同生活,黄素琼淡漠地说:“上海的环境太脏,我住不惯,还是国外的环境比较干净,不打算回来定居了。”
上海的“滚滚红尘”隔开了母子亲情,1948年,黄素琼再次离开上海,1957年,病逝在英国。
她的这份洁癖,遗传给了张爱玲。1952年,张爱玲离开上海来到香港,打算从这里去美国,行前,不知道是不凑巧还是基于安全考虑,张爱玲没有告诉弟弟。某日张子静一如往常地来看望姐姐,姑姑拉开门,对他说,你姐姐已经走了,然后就把门关上了。
张子静走下楼,忍不住哭了起来。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都穿着新时代的人民装,他被不愿意穿人民装的姐姐抛弃了,他的悲痛是多么空洞。在热闹的人流中,在长大成人之后,他猝不及防地,又做了一次弃儿。
张爱玲对于弟弟,是有感情的,黄素琼对这个儿子,也不能说没有爱,这些都不是问题,问题在于,爱又如何?她们把自身的清洁,看得比感情更重,因为感情里会有他人的气味,有一点点的污秽感,当她们发现那黏叽叽湿乎乎的“雾数”可能打这里上身,马上就换上凛然的表情,步步为营地,避开了。
张子静贴不上她们,只好转过头,还去找父亲和继母,孙用蕃是比黄素琼、张爱玲她们庸俗,但庸俗的人,对距离不敏感。张子静跟着父亲和继母过了很多年,中间亦问题多多,比如说张志沂对自己慷慨,对儿子却吝啬至极,加上经济状况江河日下,他为了省钱,干脆不提为儿子娶亲之事。非但如此,有次张子静从扬州回上海出差,张志沂看他带了许多出差经费,就以保管为名要了过来,过了一些日子,张子静找他要,他竟然若无其事地说,已经花掉了呀!
相形之下,孙用蕃更有人情味一点儿。张志沂去世后分遗产,孙用蕃将青岛房租的十分之三分给张子静,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