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去世的时候,我才十岁。”英格曼神父说。
老神父的声音里一下子充满那么多感情,引起了戴少校的注意。
英格曼神父突然看见戴涛一边嘴角发白。一定是长了口疮。中国人把它归结为心火太重。美国人归结为缺乏维生素引起的免疫力下降从而被病毒感染。看来中、美两国的诊断此刻都适用于这位少校。那个长口疮的嘴角和另一个嘴角不在一根水平线上,因此他的嘴轻微有点歪斜,否则这张微黑的、棱角分明的脸庞应该更加英武。有这样脸庞的男子应该文可著兵书,武可领兵作战,但英格曼不能想象人类进入永久和平后,这张脸上会是什么角色的面谱。
“我父亲在我十六岁的时候去世了。”
“您就是在您父亲去世以后皈依天主教的吗?”
“我父母都是天主教徒。”英格曼说。
看到此刻的英格曼,任何人都会诧异,人到了他这岁数,还会那样思念父母。
“我是二十岁开始学习神学的。那时候我得了严重的精神抑郁症。”
“为什么?”
“谁知道?反正就那么发生了。”
英格曼其实没说实话。那场抑郁症的诱因是一次失败的恋爱。他从少年到青年时代的珍重的一份爱情,他原本相信是由双方暗暗分享的,最终却发现那不过是他一人的单恋。
“我在病人膏肓的时候,碰到一个流浪老人,得了白喉,差不多奄奄一息。当时我和哥哥一家住在一起。我悄悄把老人扶到农庄上的牲口棚里,用草料把他藏起来。因为我负责替我哥哥照管牲口,所以除了我没人会进去。我给他买了药,每天给他送药送饭。一条垂危的生命就那样缓慢地一点点恢复了。他每一点康复都给我充实感,好像比任何事都更让我感到充实。一个冬天过去,他才康复过来。他一再感谢我救活了他。其实是他救活了我。我通过救他救了我自己。那个冬天,我不治之症的精神抑郁竟然好了。给需要救助的人予救助,竟然就能让自己快乐。”
戴涛听着英格曼神父用美国思维、英文语法讲的往事,不明白他怎么突然谈起如此个人的话题。难道他的意思是说,因为中国有足够的悲惨生命需要他救助,所以他三十年前来到了中国?或者他像坟墓中的七个神父一样,到这里来是因为这里永远不缺供他们拯救的可怜的中国人,而拯救本身可以使他们感觉良好?或者他是在说,他戴涛也应该学他,通过救助地下仓库里的两个伤残同伴获得良好感觉?
“我想借这件事告诉你,那个流浪老人是上帝派来的。”他看到戴涛眉间出现一丝抵触。但他接下去说:“上帝用他来启示我,要我以拯救他人拯救自己。上帝要我们相互救助,尤其在各自都伤病孱弱的时刻。我希望你相信上帝。在人失去力量和对命运的掌握的时刻——就像此刻,你应该信赖上帝而不是武器。”
这一定是老神父一生中听众最少的一场传教。戴涛看着他想。
“你还会继续寻找武器吗?”
戴涛摇摇头。他当然会继续寻找。加紧寻找。
第十二章
地下仓库里的女人们早上醒来,发现豆蔻不见了。陈乔治说他天将亮时起来烧水,看见豆蔻醉醺醺地在院子里晃悠。见了陈乔治,她支使他去帮她拿三根琵琶弦。她说她的琵琶只剩一根弦,难听死了。陈乔治哄她,等天亮了再去帮她拿。她说哪里等得到天亮?天亮了王浦生就走了,听不见她弹琵琶了。陈乔治又哄她,说他不识路。她说秦淮河都不认识呀?她指路给陈乔治,说琵琶弦就搁在她梳妆台抽屉里。陈乔治告诉她,自己太瞌睡,睡一觉后一定帮她去拿琴弦。豆蔻说:“王浦生等不及了。”然后陈乔治就没注意她去哪里了。
等到下午,豆蔻还没回来。上午法比。阿多那多推了一架独轮车步行去安全区筹粮,下午回来告诉大家,安全区的罗宾逊医生抢救了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但没救活。小姑娘给日本兵轮奸后又捅了好几刀。小姑娘到死手上还紧紧抓着几根琴弦。
我根据我姨妈书娟的叙述和资料照片中,想象出豆蔻离开教堂的前前后后。资料照片一共三张:正面的脸、侧面的上半身、另一个侧面。资料照片是安全区领导为了留下日军犯罪证据而拍摄的。豆蔻有着完美的侧影,即使头发蓬乱,面孔浮肿。想来她是哭肿的,也有可能是让日本兵打的。当时她奄奄一息,被日本兵当尸体弃在当街。事发在早上六点多,一大群日本兵自己维持秩序,在一个劫空的杂货铺里排队享用豆蔻。杂货铺里有一个木椅,非常沉重,它便是豆蔻的刑具。日本兵们只穿着遮裆布等着轮到自己。
豆蔻手脚都被绑在椅子扶手上,人给最大限度地撕开。她嘴一刻也不停,不是骂就是啐,日本兵嫌她不给他们清静,便抽她耳光。她静下来不是因为被暴打降服,而是她突然想到了王浦生。她想到昨夜和王浦生私定终身,要弹琵琶讨饭与他和美过活。这一想豆蔻心都粉碎了。
豆蔻还想到她对王浦生许的愿:她要有四根弦就弹《春江花月夜》、《梅花三弄》给他听。她说:“我还会唱苏州评弹呢。”她怕王浦生万一闭眼咽气,自己许的愿都落空。
被绑在古老椅子上的豆蔻还昏昏沉沉想到自己怎样跳出教堂的墙头,在清晨昏暗里辨认东南西北。她从小被关在妓院,实际上是受囚的小奴隶,因此她一上街就会迷途。尤其是遍地狼藉的南京,到处断壁残垣,到处是火焚后的废墟,马车倒在路边,店铺空空荡荡,豆蔻不久就后悔自己的冒失了。她转身往回走,发现回教堂的路也忘了。冬天的早晨迟迟不来,阴霾浓重的清晨五点仍像午夜一般黑。豆蔻再走一阵,越走越乱。假如她没有看见一个给剖开肚子的赤身女人,或者她有一线希望躲过后来那一劫。她听见三个日本兵走过来时,便往一条偏街上跑。三个日本兵马上追上来。豆蔻腿脚敏捷,不一会便钻进胡同把追踪者甩了。就在她穿过胡同时,突然被一堆软软的东西绊倒。一摸,竟是一堆露在腹外的五脏。豆蔻的惊叫如同厉鬼。她顿着足,甩着两只冰冷粘湿的手在原地整整叫了半分钟。
豆蔻这一叫就完了。三个已放弃了她的日本兵包围上来。她的叫声吵醒不远处宿营的一个骑兵排,马上也循着花姑娘的惨叫而来。
十五岁的豆蔻被绑在椅子上,只有一个念头:快死吧,快死吧,死了变最恶的鬼,回来掐死咬死这一个个拿她做便盂的野兽、畜生。这些个说畜话胸口长兽毛的东西就这样跑到她的国家来恣意糟践。她只盼着马上死去,化成一缕青烟,青烟扭转变形,渐渐幻化出青面獠牙,带十根滴血的指甲,刀枪不入,行动如风。把自己想成青面獠牙刀枪不入的豆蔻又啐又骂,挨了耳光之后,她喷出的不再是唾液、浓痰,而是血。她看见对面的人形畜生被一朵朵血花击中,淹没……最大的一朵血花从她上腹部喷出,然后她的肩膀,接下去是她的下腹。人形畜生不喜欢一个又吵又闹又吐血水的泄欲玩偶,用刺刀让她睡觉了。
在一九九四年,我姨妈书娟找到了豆蔻的另一张照片。这张不堪入目的照片,是从投降的日本兵笔记本里发现的。照片中的女子被捆绑在一把老式木椅上,两腿被撕开,腿间私处正对镜头。女子的面孔模糊,大概是她猛烈挣扎而使镜头无法聚焦,但我姨妈认为那就是豆蔻。日本兵们对这如花少女不止是施暴和凌迟,还把她钉在永恒的耻辱柱上。
我在看到这张照片时想,这是多么阴暗下流的人干的事。他们进犯和辱没另一个民族的女性,其实奸淫的是那个民族的尊严。他们把这样的照片作为战利品,是为了深深刺伤那个被羞辱的民族的心灵。我自此之后常在想,这样深的心灵伤害,需要几个世纪来疗养?需要多少代人的刻骨铭心的记忆而最终达到淡忘?
正在发高烧的王浦生看见了三根琵琶弦,眼睛四顾寻找:“豆蔻呢?”
玉墨将三根弦装在琵琶上,为弥留的小兵弹了豆蔻许愿的《春江花月夜》。
小兵明白了,泪水从烧红的眼睛里流出来。
书娟和女同学们是从英格曼神父口中得知了豆蔻的可怕遭遇。英格曼神父是这样开头的:“让我们祈祷,孩子们,为牺牲者祈祷,也为残暴者能尽早回归人性而祈祷。”
神父是和法比一块登上阁楼来的。两具西方身躯在这个空间难受地屈着背,本来就是祈祷姿势。女孩们相互使眼色,想发现神父们怎么了,脸都绷成了石膏塑像。
接下来,法比。阿多那多用两三句话把豆蔻的遭遇讲述一遍。英格曼神父却不满意,对他说:“应该让孩子们知道整个事件。”他用了五分钟,把事件又讲一遍。
“孩子们,你们将来都是证人。”英格曼看一眼全体女学生。“万一这个不在了,那个还能作证。总得有人作证才行。”
女孩们听完后,也一个个成了石膏塑像。只有当凶险发生在身边一个熟识者身上,才显出它的实感、它的真切。女孩中有些想到豆蔻初来的那天,她们为了她盛走一碗汤和她发生的那场冲突。想想豆蔻好苦,十五岁的年华已被猫狗卖了几回。她但凡有一点活路,能甘心下贱吗?谁说婊子无情?她对王浦生就那么一往情深。她们又想到豆蔻一双长冻疮的红手给伤兵们洗绷带、晾绷带,想到豆蔻抱着从房檐上掉下来的刚出生不久的小野猫,急得到处找东西喂它,小猫死了后,她哭着在核桃树下掩埋它……女孩们竟心疼不已,觉得哪个窑姐换下豆蔻都行,为什么偏偏是十五岁的豆蔻呢?
英格曼神父说:“现在,你们立刻收拾东西搬到地下仓库去。一九二七年,南京事件的时候,我和法比还有几个神学教授就躲在那里,躲过了直鲁军和江右军对教堂的几次洗劫。所以应该说,那里比这阁楼安全得多。”
法比当场提出疑问:“合适吗?那些女人说话行动都是肆无忌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