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十三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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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十三钗-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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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佐仔细地打量了戴涛一眼。职业军人能嗅出职业军人。他觉得这个中国男人身上散发出一种好军人的嗜血和冷酷。

少佐转向英格曼神父,通过翻译把他的得意翻译过去:“哈,神父,美国的中立地带不再中立了吧?你还否认窝藏日军的敌人吗?”

戴涛说:“我是擅自翻墙进来的,不干神父的事。”

英格曼神父说:“他不是日军的敌人。他现在手无寸铁,当然是无辜老百姓。”

少佐只用戴白手套的手打了一个果断手势,叫士兵们把活着的三个中国男人都带走。

法比说:“你们说只带走两个的!已经打死我们一个雇员了!”

少佐说:“如果我们发现抓错了,会再给你们送回来。”

法比叫道:“那死错了的呢?”

少佐说:“战争中总是有很多人死错的。”

英格曼神父赶到少佐前面:“我再警告你一次,这是美国的地盘,你在美国境内开枪杀人,任意抓捕无辜的避难者,后果你想过没有?”

“你知道我们的上级怎样推卸后果的吗?他们说:那不过是军队中个人的失控之举,已经对这些个人进行军法惩处了,实际上没人追究过这些‘个人之举’。明白了吗,神父?战争中的失控之举每秒钟都在发生。”少佐流畅地说完,又由翻译流畅地翻译过去。

英格曼神父哑口无言。他知道日军官方正是这样抵赖所有罪行的。

戴教官说:“神父,对不起,我擅自闯入这里,给您造成不必要的惊扰。”他举起右手,行了个军礼。

戴涛的声音在赵玉墨听来好美。她忘了问他的家乡在哪里。也许少年从戎的少校四海为家,口音也五味杂陈。她就要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拉走了,前天晚上还没想到他和她会这样分手。前天晚上他告诉她,他本该早就离开教堂了,之所以推延行程,是因为他一直在偷偷寻找自己的武器。他还说,带惯手枪的男人就像戴惯首饰的女人一样,没有它,觉得底气不足。说着,他向她使个眼色,她明白,他约她出去。

他们先后从地下仓库里上到地面。真的像一场秘密幽会,眉梢眼角都含意。两人沿着垮塌的楼梯,向垮塌的钟楼攀登。她记得他在黑暗里向她伸出手,怕她跌倒,同时还说了一句:“就把它当古代废墟探险。”

钟楼上风都不一样,更冷一些,但似乎是自由的风。因为坍塌造成的空间十分不规则,人得把身体塑成不规则的形状,在里面穿行,站或坐。戴涛拿出一副袖珍望远镜,自己先四周看了一会,把它递给她,月光里能看到隐约的街道,街道伸出枝蔓般的小巷,再连着叶片般的房宅。只是房宅此刻看起来全是焦黑的。仅仅因为不断在某处响起枪声,才让人意识到这不是一座千百年前就绝了人迹的荒城,还有生命在供枪弹猎杀。

“你们的家应该在那个方向。”戴少校误以为她拿着望远镜看了那么久,为的是寻找秦淮河。

“我不是在找它,”她凄凉地笑笑,“再说那又不是我的家。”

戴少校不语了,意识到她的凄凉是他引出的。

两个沉默一会,戴涛问她在想什么。她在想,该不该问他,家在哪里,有太太吗?孩子多大?但她意识到这是打算长期相处的人展开的提问。假如他问她这类话,她都懒得回答。

所以她说:“我在想啊……想香烟。”

戴涛微微一笑,说:“正好,我也在想抽烟。”

两人会心地对视一下,把视线转向废城的大街小巷。假如此刻能听见香烟小贩带着小调的叫卖声,就证明城市起死回生了,他们可以从这里出去了。香烟小贩的叫卖是序曲,不久馄饨和面摊子、炸臭豆腐摊子的叫卖声,都会跟上来。他和她可以找个好地方,先吃一顿晚餐,再找个舞厅,去跳一晚上舞。

也许戴涛想的和她想的大同小异,因为他长叹一口气,说:“这也是缘分。不然我这么个小小团副,怎么约得动你玉墨小姐。”

“你又没约过我,怎么知道约不动?”

“不是我约你上楼观景的吗?”他笑笑,头一摆,表示他正拿出这座残破钟楼和楼外的一片惨景来招待她。

“这也算?”

“怎么不算?”

他站得很别扭,大概伤痛都给那站姿引发了,所以他往她面前移动一点。在月光的微亮中,她看着他。她知道,赵玉墨这一看是要倾国倾城的。

“当然不算。”她看着他说。

他管得了一个团的官兵,现在自己的心比一个团还难管。他就要不行了,但他还是没有动,把他自己的心作为那个团里最难管的一名官兵来管束。管束住了。

“那好,不算吧。等以后约你出去吃饭、跳舞再算。”他说。

“我记着了啊。”她慢慢地说,“你要说话不算话,不来约我我可就要……”她越发放慢语速。

“你要怎么样?”

“我就要去约你。”

他嘿嘿地笑起来:“女人约男人?”

“我这辈子第一次约男人,所以你最好当心点。”她伸出手,轻轻一挥他的面颊。这是个窑姐动作。她又不想装良家女子,他还没受够良家女子?她要他记住的,就是她欠他的一次款待,纯粹的、好货色的窑姐式款待。为她许愿的这场活色生香的情欲款待,他可要好好活着,别去仗着血性胡拼。

“那我也记住了。”

“记住什么了?讲一遍我听听。”

“记住南京的美人儿玉墨要约我,就为这个,我也不能死。”他半认真地笑道。在外带兵的男人都是调情老手,他让她看看,他调情调得不比她逊色。

他们俩从钟楼上下来后,在环廊上分手。他说他要去找法比。她问他那么晚找法比做什么。他诡秘地冲她笑笑。

玉墨此刻想到的就是戴涛最后的笑脸。

从透气孔看,一个日本兵用脚踢着躺在地上的王浦生,一面吼叫。一定是吼叫:“起来!站起来!……”

奄奄一息的小兵发出的声音太痛苦、太悲惨了,女人们听得浑身冷噤。

“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们这样残忍的军队!”神父上去,想拉开正抬起脚往王浦生肚子上踹的日本兵,又一刺刀划在他的袍子上,飞雪般的鹅绒随着他飘,随着他一直飘到少佐面前:“请你看在上帝的面上,饶了这个孩子!……”

少佐抬起指挥刀阻止神父近前。李全有位置离少佐只有一步,他突然发力,从侧面扑向年轻的日本军官。谁都没反应过来,两人已扭作一团。李全有左臂弯勾住少佐的脖子,右手掐在了少佐气管上。少佐的四肢顿时一软,指挥落在地上。李全有换个姿势,左手也掐上去。日本兵不敢开枪,怕伤着少佐,挺着刺刀过来解救。在士兵们的刺刀插入李全有胸口时,少佐的喉咙几乎被李全有的两个虎口掐断。他看着这个陌生的中国军人的脸变形了,五官全凸突出来,牙齿也一颗不落地暴露在嘴唇之外。这样一副面谱随着他手上力量的加强而放大、变色,成了中国庙宇中的护法神。他下属们的几把刺刀在这个中国士兵五脏中搅动,每一阵剧痛都使他两只手在脖子上收紧。少佐的手脚已瘫软下来,知觉在一点点离散。垂死的力量是生命所有力量之最,之总和。

终于,那双手僵固了。那双紧盯着他眼睛的眼睛散神了,只有牙齿还暴露在那里——结实的、不齐的,吃惯粗茶淡饭的中国农民的牙齿。这样一副牙齿即便咬住的是一句咒语,也够少佐不快。

少佐调动所有的意志,才使自己站稳在原地。热血从喉咙散开来,失去知觉的四肢苏醒了。他知道只要那双虎口再卡得长久一点,长久五秒钟,或许三秒钟,他就和这个中国士兵一同上黄泉之路了。他感到脖子一阵剧痛,好了,知道痛就好。

少佐用沙哑的声音命令士兵们开始搜查。教堂各处立刻充满横七竖八的手电光柱。英格曼神父站在原地进入了激情而沉默的祷告。法比的眼睛慌乱地追随冲进圣经工场的一串手电筒光亮。女学生们的十六个铺位还完好地保存着,十六张草垫和十六张棉褥,以及一些唱诗班礼服将是日本的线索。他们万一联想丰富,以一套套黑呢子水手裙联想到它们包藏的含苞待放的身体……谁能料到事情会糟到怎样的程度?

发现阁楼入口是不难的,法比很快看见手电筒的光柱晃到了阁楼上,从黑色窗帘的缝隙露出来。

搜查餐厅厨房的士兵似乎无获而归,法比松了一口气,通向地下仓库的入口被一个烤箱压住,烤箱和厨房里其他厨具搭配得天衣无缝。

其实进入厨房的日本兵很快就产生出另一个搜查动机;他们撬开陈乔治锁住的柜子,从里面拖出一袋土豆和半袋面粉。几十万日军进城后,也在忍受饥饿,所以此刻士兵们为找到的粮食欢呼了一声。

就在一层地板下面,女学生们和窑姐们的杏眼、丹风眼、大大小小的眼睛都一眨不眨地瞪着天花板,瞪着人口处的方形缝隙把手电光漏进来。

隔着一层帘子,窑姐们听到两三个女学生发出来尖细的哼哼,像哽咽更像呻吟。玉笙用凶狠的哑声说:“小祖奶奶,再出声我过来弄死你!”

呢喃用满手的灰土抹了一把脸。玉笙看看她,两手在四周摸摸,然后把带污黑蜘蛛网的尘土满头满脸地抹。玉墨心里发出一个惨笑:难道她们没听说?七十多岁的老太太都成了日本畜生的“花姑娘”。只有红菱一个人不去看那方形出入口,在黑暗里发愣,隔一分钟抽噎一下。她看着陈乔治怎样从活蹦乱跳到一摊血肉,她脑子转不过这个弯来。她经历无数男人,但在这战乱时刻,朝不保夕的处境中结交的陈乔治,似乎让她生出难得的柔情。她想,世上再没有那个招风耳、未语先笑的陈乔治了。她实在转不过这个弯子。红菱老是听陈乔说:“好死不如赖活。”就这样一个甘心“赖活”,死心塌地、安分守己“赖活”到底的人也是无法如愿。红菱木木地想着:可怜我的乔治。

红菱发现玉墨手里攥着一件东西,一把做针线的小剪刀,不到巴掌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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