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燕兄即使要走,也应该等到陛下在中原建好了行台,站稳了脚跟再走。”赵云慢慢坐到案几后面,抬头看着李玮说道,“你看,我是不是再给长公主写一份奏章,以上计事务繁忙和再度攻击南阳为由,请她给飞燕兄宽限一些时日?”
李玮想了想,摇摇头,“长公主最忌惮的大臣就是太尉大人,他过去是黄巾军大帅,在军中黄巾系将领中拥有崇高的威望。小天子南下中原后,长公主就连番催促太尉大人北上晋阳,显然是担心太尉大人借助大将军病倒和长安动荡不安的机会,和军中将领串通一气,乘机挟持小天子,把持权柄,祸乱社稷。太尉大人本来也想拖一拖,看看南阳战场的局势再说,但现在小天子已经决定在中原建行台,他如果还是拖延不走,长公主势必会怀疑他的用心,将来长公主为了小天子的安全,肯定要杀了他,他不走不行啊。”
赵云半天都没有说话。
现在中原各路大军的将领几乎都是黄巾系,而过去和大将军一起从幽州出来的将领基本上都在北疆和大漠。这时候不但长公主,包括天子身边的大臣和长安大臣都很害怕张燕。张燕的人生目标很明确,就是实现《太平经》里所倡导的太平世界,一个公平公正、百姓安居乐业的繁荣世界。不管这个理想能否实现,他和他的兄弟们都要为之奋斗。谁阻碍了,谁就得死。当前他之所以背着太平道叛逆的罪名从太行山下来,就是因为李弘的承诺。二十多年来,李弘没有违背自己的承诺,他和北疆人一起顽强地撑起了大汉的天空,让数以千万计的百姓摆脱了死亡的威胁,渐渐过上了梦寐以求的安稳日子。虽然百姓们依旧贫苦,但最起码生存无忧。此刻大将军如果死了,社稷如果面临崩溃的危险,张燕会毫不犹豫地采取行动,竭尽全力拱卫社稷保护百姓,保全二十多年来的奋斗成果。
大将军不在了,天下没有人可以镇制张燕,也没有人有实力抵御张燕,长公主没办法,她只能把张燕“请”到自己身边。张燕的势力太庞大,她不能找个借口杀了张燕自毁“长城”,她唯有利用这种办法暂时控制一下张燕,把他对社稷的威胁降到最低,同时对黄巾系将领也是一个忠告。但有利必有弊,大将军的病如果好了,张燕久居晋阳,再加上实际控制权柄的长公主,晋阳随即成为大汉真正的权力中枢,而亲政的小天子变得无足轻重,那么晋阳和天子行台必然产生对抗,麻烦也就接踵而至,至于中兴大业恐怕也要在这种激烈的权力斗争中摇摇欲坠了。
当然,长公主和大将军的本意肯定是还政于小天子。但问题的关键是,天下有多少人相信?历朝历代这种事比比皆是,谁会相信得到了长公主的大将军会把手中的权柄交出去?没有人相信,矛盾也就来了,冲突也就来了。会有人帮助小天子急不可耐地逼迫晋阳交权,会有人故意设下种种奸计离间小天子和晋阳的关系,最后逼得晋阳勃然大怒,出手除奸。好,原形毕露了,矛盾激化了,冲突爆发了,最后自相残杀,最后双方一败涂地,最后社稷败亡。
赵云越想越是烦闷,忍不住长吁短叹,彷徨不安。
“子龙,你看彦才这封信……”李玮把傅干的信拿在手中晃了晃,“他久离长安,对这里的局势不清楚,竟然请你设法阻止太尉大人到行台就职,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根本不相信太尉大人。”
“陛下对飞燕兄倒是非常信任。”赵云说道,“他在圣旨中说得很清楚,请太尉大人带着部分尚书台官吏到中原去帮他打仗,但是如今……”
“太尉大人不敢不听长公主的命令,但听了长公主的命令就等于违抗天子圣旨,行台和朝中的大臣们可以乘机弹劾他,在天子面前诋毁他。太尉大人左右为难啊。”李玮感同身受,脸上露出几丝苦涩,“他走了,我的实力就弱了,虽然我先前让了步,不再参隶尚书事,但朝中的那些对手岂肯放过这么好的机会?看样子,我也要走了。”
“怎么,现在连我也信不过了?”赵云剑眉微挑,笑了起来,“飞燕兄走了,栖之(杨凤)兄还在嘛。”
“杨凤这个人我信不过。”李玮说道,“南阳惨败之后,他对我恨之入骨,我还是小心点为好。”
“你夫妇两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但让他白白葬送了三万多条性命,还让报仇的事成了泡影,他当然恨你。”赵云说道,“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在铲除奸佞这件事上,你们还是一致的,他不会对你不利。”
“我反正不会留在长安。”李玮笑道,“当年洛阳大乱,何苗、许相、樊陵被袁绍乘乱攻杀,惨遭灭门之祸,此事记忆犹新,我才不会重蹈覆辙。”
“要走可以,等到门阀世家和商贾富豪主动要求出钱出粮援助小天子南征时你才能走,否则不能离开长安。”
李玮笑着连连点头,“好,好……希望这次麴忠、徐陵能将功折罪,不要再自寻死路。”
“前提是大将军必须活着,否则这两个人来个反间计,把我们出卖了,我们就要反受其害了。”赵云叹道,“等子泰(田畴)和他们商量好了,我就让俊乂(张合)亲自到行台去一趟,和贾诩大人具体商量一下。”
“这次若不把他们杀个干净,我李玮从此不进长安城。”李玮眼露杀气,一掌拍在了案几上。
赵云望着怒气冲天的李玮,踌躇半晌,欲言又止。
“我们商量一下细节。”李玮把手上的书信递还给赵云,“以后我们不要见面了。”
“以后我们反目成仇,针锋相对,睚眦相报。”赵云接过书信后,轻轻拍了一下李玮的手臂,“兄弟啊,你可不要怪我下手太狠啊。”
太尉张燕出长安,北上晋阳。
大臣们对张燕的处境很清楚,他的决定在众人的意料之中。同时,他的离去,似乎也预示着一个时代的结束。
大将军李弘病倒了,长公主出嫁了,骠骑将军鲜于辅病逝了,车骑将军麴义战死了,当年为重振社稷而劳心劳力的老大臣们也纷纷辞世了。随着前太傅杨彪和太尉张燕的先后离去,大汉告别了长公主时代,迎来了天子刘朔时代。
当张燕赶到十里长亭时,他被眼前送别的人群惊呆了。他竟然看到了朝中所有的公卿大臣,几百名官吏站在长亭上,数千名卫士侍从站在驰道两侧,场面非常壮观。
张燕的心情很复杂,他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不是激动,而是痛苦。此次北上晋阳,不过是一次很平常的奉诏北上,既不是告别朝堂,也不是远伐塞外,大臣们根本用不着来长亭送别。难道长公主的时代真的结束了?难道这就是一个时代结束的典礼?
张燕手托长髯,望着胡须里的根根银丝,喟然长叹,“老了,老了……”
送别的仪式很隆重,持续了一个多时辰,直到日近正午,张燕才挥手告别了众人,上马离去。
赵云策马再送,默默相陪。
“本来我想劝劝你,希望你能去帮帮陛下。”赵云低声说道,“谁知……”
张燕摇摇手,笑得很心酸,“我要去中原,谁能阻止我?我必须去晋阳。我到了晋阳后,可以帮助长公主有效遏制行台权柄的膨胀,缓解晋阳和行台之间的矛盾。晋阳和行台在中兴策略上必须保持高度一致,只有这样权柄才能顺利交接,否则,双方迟早都要爆发冲突。晋阳和行台步调一致,长安就会感到威胁,长安的危机很快就会爆发,你和仲渊(李玮)随即就能找到机会铲除叛逆,稳定长安。”
张燕举起手中的马鞭指了指背后,“你看到了,这么多人都希望我离开长安,由此可见长安人对晋阳的忌惮。在他们看来,只要我走了,他们的生命就有了保障,受到的威胁就减小了,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了。我很痛心,长公主、大将军和我们这一代人为大汉奋斗了二十多年,历尽艰险,总算把大汉推上了中兴之路,然而,我们得到了什么?难道我们这样做还不是拯救社稷吗?难道只有按他们的想法去做,才叫拯救社稷?”
赵云望着痛心疾首的张燕,有心安慰几句,却不知说什么好。
“我们距离天下平定的时间越近,朝堂上的权力角逐就越残酷,儒家经学各派之间的争斗也就越来越激烈,为什么?中兴大业就在眼前,我们却感觉越来越遥远,感觉越来越没有希望,这又是为什么?”
“本朝自孝武皇帝独尊儒术以来,治国策略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历代儒士都指责本朝国策是‘外儒内法’,朝廷名义上用礼和道德治理天下,其实本质上是用律法和刑罚来统御百姓。今天朝堂上的矛盾归根究底,就是来源于此。”
“儒家坚持以礼治国,礼不仅是士族的准绳,也是庶民百姓的准绳,儒家希望庶民百姓都能像士族一样遵守礼仪。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儒家是把庶民的地位提高了。”
“法家坚持以法治国,律法高于一切,在律法面前人人平等。法家这种做法不是把庶民的地位提高了,而是把士族的地位降低了。法家靠刑罚奖惩来治理天下,把礼完全丢到了一边。”
“所以,儒家指责法家卑鄙、粗野,而法家则指责儒家白日做梦,不切实际。”
“我们在晋阳的时候,提出了荀子隆礼重法的治国策略。荀子的学说其实是对儒家和法家的一种折中,反映在治国策略上就是外儒内法,也就是以儒家学说做为国策和学术思想的核心教化百姓,以法家的主旨制定和实施律法来统御百姓。”
“然而,大汉历经二十多年的战乱后,百废待兴,早已失去了推行礼治的条件,现在百姓最急需的不是道德教化,而是生存,是温饱,是谷粟和绢布。所以丞相大人实施了一连番的改制,这种改制迅速打破了国策核心的平衡,由此导致了大汉的学术之争越来越激烈,朝堂上的权力斗争也越来越残酷。这种关系社稷存亡的根本性东西如果得不到及时修正,中兴大业将很难持续而稳定地推进。”
张燕这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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