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隐有的箫声破云穿林而来,箫音回转,不住往下消沉,带出一个像噩梦般无法醒转过来沉沦黑暗的天地,领人进入泪尽神伤的失落深渊。
箫音忽又若断若续,似是用尽全身力气,再无法控制,仿似只能依靠自已的力量,把仅余的生命化作垂死前挣扎的悲歌。
我蓦然驻足,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在指引着我,去寻觅记忆深处那份被谎言掩埋的清明。
箫音欲绝处,几记清越的弦音颤起,古琴的醉伶便飘然在天地间。琴箫合鸣,一如阴山雁鸣,一如巫峡猿啼,苍凉悲越的余韵冲霄而起,填满人的灵魂深处。
乐声能追魂慑魄的力量把我对自身的控制完全冲溃,际此旭日清幽的时刻,潜藏的哀思愁绪像山洪般被引发,千万种既无奈又不可逆转的悲伤狂涌心头,情泪夺眶而出。
我茫然地向前走着,林路弯弯曲曲,忽然豁然开朗。
宁心观内,府门洞开,屋前高伟浓密的菩提树下,坐着一男一女,在漫天红霞的映衬下宛若出世谪仙。
女的素服道冠,端坐在石凳上,手执竹箫,面容如幽兰般婉洁,目光似秋水般清洌,这女子正是陈兰息。
男的身穿白布儒袍,剑眉美髯,看其发鬓花白,似是已经年过五旬,但他的容貌却是一种囊括了沧海桑田的俊美,任人怎样也无法相信他的苍老。此刻,他双手抚着一架七弦古琴,身形写意而自然,神情更是淡泊飘渺。这男人又是谁呢?
二人见了我和春儿,竟是目不斜视,头也不抬,完全沉浸在妙不可言、一往而深的合奏中。
此情此景,倒叫我忆起那天在陈兰息的屋子里间到的那幅画,难道说,眼前这男人就是那作画之人、陈友谅的爹?
蓦地,箫音轻旋,琴声再转,透出飘逸自在的韵味,比对刚才,就像浸溺终生者忽然大彻大悟,看破世情,晋入宁柔纯净的境界。
我正在品念,秋风卷着菩提树略微发黄的叶子翛然而落,沾在颤动不已的古琴上,清弦微铮,箫音却渐渐淡了,这曲子就这样自然而然的消匿,归入浅浅逆来的天风。
我猛然回过神来,再看春儿依旧是怔怔地望着前方,眼神恍惚,桃花般的双颊挂满清亮的泪珠。
“王妃可是做了决定?”那男子放下古琴,抬头注视着我,目光深邃而明亮。
这样苍劲的声音,这样智光流冽的深眸,不正是那位老先生吗?可是他如今的模样,却比昨日年轻了不下二十年!
我诧异地回望着他:“你是……”
“正是老夫,”他立起长衫,见我满脸不解,又淡淡而笑,“皮囊不外乎身外之物,何必耿耿于怀?”
是了,他一定是怕别人认出自己,所以乔装改扮成那副苍老的模样。
我转向陈兰息,毕竟陈友谅是她儿子,而我却……
我面颊微红,踟蹰道:“娘,我……”
这一开口,忽然发现自己开口发出的声音竟比平日要低沉嘶哑,自个儿心里也是微微一惊,遂定了下神。
“你不必说,”陈兰息收起竹箫,笑容温婉,神情却落寞,“山彦都告诉我了。也罢,谁曾想到,谅儿和你,终究是孽缘一场。”
我心底砰砰直跳,连她也这么说,难道陈友谅真是在骗我?
陈兰息长叹一声,又道:“既然来了,就留下来好好治病,我这位……这位朋友医术高绝,自然能治好你的离魂症。”
尽管春儿已经说动了我,此番见到陈兰息,我仍是有那么一丝心虚,我垂下头,眸子却探向她:“夫人你不介意吗?”
不知为何,我已转口唤她“夫人”,而非“娘”,想到这点,我愈发无所适从。
“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陈兰息面上温和的笑容渐渐消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远孤漠的神情,“我早已是方外之人,你和谅儿的事,我本不应插手。这一切还要看你们自己,你们若当真情比金坚,自然不会受任何外物的影响。”
我抬头注视着她,忽然下定主意:“昨夜我认真想过,真情不应该是盲目混沌、没有自我的付出。但时至今日,我根本无法辨别我和他的情意究竟是一种被动地由他强行灌输的观念,还是发自内心而产生的感识。所以,我想确认这份感情的真实性,确认它是否会受外物的影响,哪怕这外物是危险而又不堪回首的记忆。”
我说着,转向那个男人道:“老……先生,请为我渡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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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房内,陈兰息静坐在蒲团上,手执拂尘,隔着轻薄的幕帘,遥遥望着我们,眼神里道出说不清的意味。
白亮的墙面上,那副佳人吹箫的画已然不见踪影,春儿侍立在一旁,端着一个扁平宽大的漆木盘子,盘子里置着林林总总的药枕、金针等器具。
我盘坐在青布木床上,眼看着面前这个神秘男人拈起金针,在红烛前啐着火,忍不住开口道:“在你开始之前,我可否问你一个问题?”
烛火迢遥,映得男人的面容愈发模糊,我才发觉他褪去伪装的容颜竟让我觉得分外熟悉。他手中不停,凝起黑亮的眸子,嗓音低沉:“你说。”
我抿着唇,迟疑片刻,看向他道:“你究竟是谁?又和家夫……陈友谅,有何关系呢?”
男人微笑,将金针移向我的脑后,语气很是耐人寻味:“一切尽在这枚针中。”
手下意识地在袖子里握紧,我深吸一口气,妥协道:“好,我不会再多问,你开始吧。”
“唔。”还未及我准备好,第一针便刺进头部某个不知名穴位,激得我浑身巨颤,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吟。我眉头深皱,紧咬银牙,接着,又有十几根金针齐齐没入我的身体,剧痛过后,原本郁结的气脉却为之而舒畅,混沌的六识也清明不少。
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不断的涌出,有人用汗巾轻轻擦拭着我的汗水,我转眸望去,正是春儿。
感觉到身后的人不再动针,我长长地嘘一口气,心神清爽,但并没有记起什么所谓的过去。
我正怀疑,头顶正中的位置猛地被拍入一针,瞬间,头上的几枚金针竟似自己长了脚一般,四处游走,转换着彼此的位置。
我通身剧痛,四肢渐渐麻木,眼前也昏沉发黑,极端的恐惧犹如黑色的洪水,铺天盖地而来,轰然间将我淹没。
下一刻,我便置身于一个风雨如晦的空间,往事随着翻涌的巨浪,一幕幕地朝我涌来。我傻愣着,睁大茫然无措的双眸,看着那些记忆的水汽萤火虫般飘舞在我的身侧。
无数张我的脸被经年的岁月丝线穿织起来,绣成浩瀚诡丽的锦缎,那些国仇家恨、战争杀戮,那些儿女情长、少年旧识,那些爱的、恨得、念的、怨的,通通疯狂地钻进我的四肢百骸。
我惊恐想要用尖叫来疏泄自己的隐恨和痛苦,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被某物死死扼住一般,竟然什么也喊不住。
双手拼命地挥打着那双无形中操控着我的手,我却在恍惚中看见陈友谅的脸,是他!
忽然间,所有冗杂厚重的记忆都变得无比明晰、清楚,我终于理清了事实的思绪,泪水却狂涌而出。
这一切都是他!从一开始就是他!
他三番五次地利用我,害死我爹,设计夺走玉玺,妄图制造宋廷内讧,如今更颠倒黑白、欺骗我整整一年!
就连我如今的离魂症,也是拜他所赐!
彻骨的恨意冰锥般刺进我的每一寸肌理,撕心裂肺的痛令我警醒而癫狂。
陈友谅,我定要叫你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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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卷终,下卷剧情:女主恢复记忆后与朱元璋想认,开始伺机报复陈友谅,新一轮的较量即将开始……
第七卷,雷之卷:美人江山 (一)命运难逃 上
约摸两个时辰后,我缓缓转醒,入目的是一位白发落肩,容貌却清俊的中年男子。
阳光温柔地透过窗纸铺洒进来,黄昏依旧是醉人的黄昏,山风却变成了令人心碎的凄迷。
我轻扶着自己的额头,恍然明白,眼前这人就是韩山彦,也是,像他这样的男人,理当拥有这般令人歆羡的容颜。
他身旁还站着春儿和陈兰息,春儿见我醒来,面露喜色,端起药碗扶起我,柔声道:“公主,喝下这碗药,头就不痛了。”
我怔怔地注视着药碗,不动亦无语,半晌后,我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颊,很好,没有咸湿而卑微的泪。我抓起药碗一仰而尽,任那苦涩在唇齿间沉浮。
拭去唇边的药渍,我满意地笑笑,心底却在滴血。
春儿略带担忧地看着我,张开嘴欲言又止,原本到嘴边的话却又噎了回去。
“棠儿,你觉得如何?”有轻柔的女人声音缓缓入耳,好似明月为远山布下的笛声。
我抬眸注视着陈兰息,陈兰息,原来她就是韩山彦的原配夫人,那个苦命的女子。既然韩山彦在此,想必我与陈友谅那段错综复杂的纠葛她也已经有所耳闻了。
“我很好,”我推开春儿相扶的手,攒聚力气自己站起来,转向韩山彦跪下,“伯父,棠儿愧对……”
韩山彦的双手稳健而有力,在我的双腿还未及地的时候,扶住我:“你没有愧对任何人,你有权力为自己的未来做出任何选择。重要的是,你是否对得起自己的心。”
“我的心?”我微愣,遂即自嘲式的笑笑,“有心的时候,我从来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力,只是一步步毫无反击之力地被人推入更深更牢的禁锢。不如没有心,没有心,我才能狠起来,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不是吗?”
“棠儿,”韩山彦摇首轻叹,“我治好你的病,并不是为了让你走回原先那条仇恨的老路,而是……”
“无所谓了,”我垂首理理身上的衣衫,再抬头,眸子里已射出雪亮的光芒,“身为帝女,从我生下来的那刻起,就再没有回头之路。”
韩山彦似是受到什么触动,身躯微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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