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掩嘴娇笑,随口说道:“叫我姐姐吧,你还是个小公子呢。”
陶凯面容微怔,随后绽放出相见以来的第一个笑容,好似天上皎洁的明月:“姐姐。”
心底某个柔软的地方被深深的触动,我忽然笑不出了,相反竟然鼻头微酸,眼圈也红了起来。
我迅速背过身,深吸一口气,再度展颜而笑,头也不回走入闹哄哄的人群中。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乱。
狂酒不过遣怀,声色皆是犬马,我大笑着、一杯又一杯,旋转于无数寻欢作乐的人中间,自始至终,陶凯都一言不发的坐在那幽暗的一角,神色黯然地盯着我。
对他,我始终是有一丝警惕和不解的。
我之所以要在这里夜夜笙歌,就是要败坏自己的名声,趁机拉拢或离间新汉政权的君臣关系。然后,我会回到陈友谅身边,让他成为众矢之的,让他英名尽毁、人心向背。
这座小小的酒楼,几乎聚集了汉王朝所有要员的子弟,唯独他,这个名唤陶凯的少年,是来路不明的。
他究竟是谁?又为什么要闯入我精心设计的这盘棋局中呢?
也许,他只是和眼前这些狂妄轻浮的少年一样,禁不起女子的美色魅惑而已。
可是,他的眼神非但清澈无欲,仿佛还泛着浅浅的哀愁,一点也不像流连花丛的纨绔子弟。
一夜的狂欢过后,我摇摇晃晃地走入深沉如墨的夜色里,和往常一样。
身后有人遥遥地跟着我,我蹙眉驻足,轻轻道:“为什么要跟着我?”
陶凯也停住,他淡淡道:“你跟他们不一样。”
我霍然回首,挑眉道:“哦?哪里不一样呢?”
陶凯走近我,目光幽亮:“你的眼神里满是痛苦和哀伤,还有深深的疲倦,仿佛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事能勾起你的兴趣和热情。而他们,不过是一群不谙世事、幼稚无知的浪荡少年而已。”
我沉默,渐渐笑了:“是吗?那为什么他们没有发现?”
陶凯看着我,轻轻叹了口气:“不,正是因为他们发现了你的与众不同,才会趋之若鹜地追求着你。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人总是对忧郁和出离有着莫名的眷恋和向往。”
“也就是说,他们爱上了我的忧伤,”我笑得更妩媚,“那你呢?”
陶凯垂了垂动人的眼帘,却遮不住眸子里清澈潋滟的光华:“我只是想了解你。”
我收敛了笑容,紧绷着脸,故作严肃道:“原来是好奇,有人曾对我说,好奇是一种无休止的yuwang,是奔腾不息的火焰,它能吞噬一个人的心智,蒙昧他的双眼,让他的身体不自觉的做出背叛自己的行为。好奇实在太危险,陶公子,千万不要把你的好奇轻易地表露给对方,那会让你玩火自焚。”
说完,我转身离开,却被一只有力而又白皙的手紧紧拉住,少年人独有的清淡气息扑鼻而来。
我紧抿下唇,盯着他的手臂道:“别再跟着我了。”
陶凯蓦地松开我的衣袖,白净的面容上泛起淡淡红晕,却依旧认认真真道:“姐姐,我能感觉的到你心底的恐惧,你需要人保护。”
“我需要人保护?”我弯腰笑起来,指着他道,“谁来保护?你吗?”
陶凯一瞬不瞬地看着我:“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我愣住,片刻后,后退一步和他保持距离,转身道:“走吧,离我远些,才是对我、对你自己最好的保护。”
陶凯不再勉强,但他的声音却从背后飘来:“姐姐,我还能再见你吗?”
这声“姐姐”,令我徒然眼眶微湿,我径直往前黑暗里走,淡淡道,“如果我有空,你有空,为什么不能呢?”
夜色如歌,晕开在多情人的眼眸里,却是一种无情的伤痛。
不要问,穿林的风是否解得叶的风情。
风,本就是人生中抓不到,留不住的奢侈。
身后再没有任何声响,空留下醉生梦死后那份寂静而深刻的孤独。
第七卷,雷之卷:美人江山 (十)醉不成欢
细雨连绵了数日,潮气毒蛇般蜿蜒在湿滑的青石路路上,在道路两旁的绵柳在雨水的洗荡下愈发清冷、寂寥。
烟雨蒙蒙,打湿了素净的莲花,透明而饱满的雨水聚集在荷叶的中央,盈盈欲落。
原来,雨中的白莲竟然美得如此动人心魄。
我静默地站立在雨中,痴痴地望着那一池摇曳的莲花,它的美,正是因为它那面对风雨无情的侵袭却始终昂扬挺拔的身姿,以及那份孤芳自赏的高洁。
那么人呢?
人伫立在风雨中时,又能否向这莲花一样坚强勇敢?
思索间,头顶上的雨蓦然停了,我下意识地抬头,一把素淡的油纸伞铺开在方寸大的天空中。
“是你?”我淡淡道。
陶凯瘦削的脸颊有些苍白,他抿了抿唇道:“小心伤寒。”
我笑了笑,正要答话,却听到许多急促的脚步声,登时警惕的立起身来。
两个玉带高帽的中年人领着一群士兵气急败坏地往这边赶,见到我后,为首的那人更是暴跳如雷,他大喝道:“妖女!原来竟是你!你害死了赵将军、老皇帝还不罢手,还想害死我家小儿吗?”
我悠悠地望过去,领头的两人,一个是左将军傅友德,一个是平章丁普郎。
陶凯身躯微震,却仍是不由分说地挡在我身前。望着他略显单薄的身影,我心头一热,侧身微笑着走向他们:“敢问二位大人,何事如此生气呢?”
“若不是你百般魅惑引诱,我家俊儿又怎会终日彻夜不归、留在这肮脏之地,进而得了恶疾?”丁普郎指着我的鼻子,凶神恶煞道。
我笑吟吟地看着他,思忖道:“俊儿?这名字听着好熟……哦!我想起来了!莫不是那名唤‘丁俊’的少年?那位公子酒量可真差,偏偏气量又极小,明明不能喝,每次却都抢着喝。瞧瞧,终于还是病了。”
“你这妖女!”丁普郎怒气冲冲地向前一步,扬手就要打下来,却被陶凯伸手拦下。
丁普郎瞪圆双目,怒道:“你是何人?”
陶凯不卑不亢道:“三国时有女名曰貂蝉,她迷惑董卓、吕布二人,致使天下大乱,人人皆称之为妖女。后来,有人将貂蝉送给名将关羽,关羽却连正眼都不曾瞧一下,又将其原物奉还。所以说,若是正人君子,自然不会为美色所动;只怕有些人本身就心术不正,才会沉迷于声色。这世上本无妖女之说,怪只怪棠姑娘生得太美,难道说,美丽也是一种罪过吗?”
丁普郎显然没预料到陶凯会说这番话,一时间又羞又气。
我心底黯然,扭头看向陶凯,冷笑道:“陶凯你松手,我倒要看看他有几个胆子。”
陶凯迟疑着松开手,傅友德拍拍丁普郎的肩膀,深深凝望着我:“夫人,太子也有一岁了吧。”
想起善儿,我收敛起笑容:“傅老有话直说。”
傅友德意味深长地说:“听闻太子足月后曾患过一次大病,令夫人身心憔悴。我儿名焕,自幼便体弱多病,如今好不容易长到二十岁,这期间磕磕碰碰,不知经历过多少劫难风雨。老夫没有什么别的愿望,只愿他能平安喜乐度一生,也因此对他骄纵了些。可怜天下父母心,相信您比我更明白。老夫言尽于此,但愿夫人为了太子的前程,好自为之吧!”
我通身一震,抬眸缓缓笑道:“傅老慢走。”
傅友德最后望了我一眼,拉住喋骂不休的丁普郎,带着人速速离开。
我注视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忽然不知是悲是喜,只觉自己的心像被人掘出一个洞,洞里充斥着填不满的空虚。
良久,我突然道:“你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什么?”陶凯的声音出奇的平静。
我哑然失笑:“我的身份。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是谁?”
陶凯正对着我:“那重要吗?”
“不重要。”我微微一笑,明眸扑朔,“我想喝酒了,你……要不要陪我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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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雨未停。
幽窗冷雨一灯孤,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
我拎着酒壶,歪歪斜斜的跳着舞,边舞边唱:“这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这边走,莫厌金杯酒。”
陶凯皱起眉头,棱角分明的脸颊仿佛也蒙上一层奶白色的雾霭:“姐姐,你醉了。”
“怎么?我唱得不好听吗?那……换一首,换一首。”我停下脚步,怔怔地立在原地思索,接着失魂落魄地坐进椅子里,“人生愁恨何能免,消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里归,觉来双泪垂,高楼谁与上?长记秋睛望,往事己成空,还如一梦中。”
恨到尽头,是什么?
疲惫,深入骨髓的疲惫,比死更可怕的疲惫。
我睁大无神的双眼,想要看清眼前的景象,忽然发觉自己的眼前大雾迷蒙,竟是什么也看不清。我焦急地抹抹眼睛,还是看不清,恍惚间,我才意识到,自己的眼角是湿的。
我哭了吗?
“姐姐。”陶凯担忧地望着我,轻声唤着。
姐姐,是林儿在叫我吗?
对了,除了恨,我还有歉疚,还有太多太多的枷锁和使命。
可我真的伤及,倦极,再也提不起半分力气。
就要我醉一次,好不好?哪怕只是这一次……
“林儿,林儿……”我蓦然抱住他,不管不顾地失声痛哭,“姐姐好累,真得好累。你明白吗林儿?姐姐都是为了你,这一切都是为了你!是我毁了你啊!都怪我……”
被我抱住的人身躯微震,他不断地拍抚着我的脊背,嗓音变得沙哑:“姐姐,没事了。”
“林儿。”我泪如雨下,低声哽咽着,在这个家一样温暖而又舒心的怀抱里,我眼前愈加模糊,头也昏沉欲睡,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
看来,我是真的醉了呢?
我微睁着眸子,咧开嘴笑,咸湿的泪水便淌入口中,带来苦涩难言的感触。
有人扶了我一把,我伸手抚上那张遥远而飘摇的清俊面容,痴痴呢喃:“阿谅……”
“姐姐,我是陶凯。”那张脸的主人声音加了些力度,却依旧轻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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