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卿怜的面色微僵,努力摆出与之年龄不符的庄重姿态,意味深长道:“本宫只知道,真凤变不成麻雀,假凤也做不了真凰。这如姐姐你,虽然落魄一时,却终究还是回来了,可见你是那有福之人。”
她这番话里有话,是想警告我她才是真的凤凰吗?
只可惜,我对这个凤凰之位丝毫不在乎。
说话间已经走到内殿,善儿瞧见我,挣脱了奶娘的怀抱,小小的身子踉踉跄跄的奔向我,口中含糊道:“娘娘,娘娘!”
谁知道,他还没走两步,就坐倒在地上,哇哇哭起来。
我心中酸楚,跑上前将他一把揽进怀里,泪水如断线的明珠般涌出:“善儿乖,娘回来了,娘再也不会离开善儿。”
沈卿怜在旁边轻咳一声,淡淡道:“这些日子太子由本宫带着终是不妥,如今姐姐既然回来了,我便向皇上请旨,让姐姐亲自抚养孩子好了。只怕这孩子跟着我习惯了,这一下子离开难免有些不适应。”
我心头一紧,抱起善儿回眸注视着她:“劳皇后费心。臣妾和善儿骨肉相连,自是没有什么不适应的。”
“那自然最好不过。”沈卿怜正说着,那边陈理却跟着善儿哭起来,她连忙从奶娘手中抱过陈理,“哦哦”地哄起来。
我看向尚在襁褓里的陈理,嫣然笑道:“多日不见,二皇子长得愈发可爱了。这倒是个有福气的,子凭母贵,比善儿强。”
沈卿怜微愣,凛了神色道:“善儿好歹是太子,理儿怎能与之相比呢?”
我走近她,漫不经心道:“听闻陇蜀王明玉珍在蜀中设下庙堂拜祭老皇帝徐寿辉呢。”
沈卿怜扭头道:“姐姐为何要提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呢?”
“风马牛不相及吗?”我含笑注视着她,声音却低了些,“我还听闻那明玉珍是皇后的表哥,他甚是喜爱咱们的二皇子,称其有先皇遗风,偏偏还引来不少老将谋臣趋之若鹜地附和。啧啧,这么小一个孩子,就能瞅出遗风来,皇后猜猜看,皇上若是知道了,会怎么想呢?”
沈卿怜娇躯微震,她静心修饰的芙蓉面也有些发白了,但却依旧尽力保持着娴雅平静的姿态。
也难怪她会紧张,那明玉珍是明摆着要和陈友谅对着干,拿这二皇子做文章,想要里通外和废了陈善,立陈理而太子,进而借机击杀陈友谅,自己挟天子以令诸侯,尝尝那坐享江山的美妙滋味。
我转过身,摸摸善儿的发顶,见他哭声渐止,便好没兴趣道:“皇后不必忧心,兴许是我听错了吧。”
沈卿怜迅速回过神来,接口道:“本就是莫须有的事,本宫何须担忧呢?只不知是何人在造谣,竟都传入姐姐的耳中了。”
我回眸淡淡一笑,若无其事道:“谁人造谣不重要,只是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瞧这势头,指不定皇上那边也已经听说了呢。咱们皇上疑心重,这莫须有的罪名枉担的人着实也不少,皇后若是要平安,就要想办法堵住外面那些嘴。臣妾言尽于此,舟车劳顿,这便自行告退了。”
我说罢罗袖轻挥,转身去了。
夜晚,深殿内,龙凤红烛寂静无声地自焚,那些火红的明烛燃尽了夜的寂寞,也燃尽了陈友谅的柔情。
我还是回来了,回到这个充满残酷杀伐的战场,回到无休止的争斗和算计之中,又或者说,我根本从未离开过。
金帐开合之间,自然别有一番绮旎香艳的风光。
陈友谅咬住我的手指,目光里多了丝温柔的戏谑,这种温柔让我禁不住沉沦,但指尖的痛感却无比真实地警醒着我。
我颦眉缩手,他却伸出布有薄茧的大掌,包覆着我的手,紧紧不放。
“盈盈不堪一握,说得便是你吧?”陈友谅注视着彼此的手良久,突然笑了,侧身躺下。
“我这双手当真不堪一握吗?却不知是谁还蠢得用它来杀人?”我娇笑一声,阖上双眸。
“噢?是为夫错了,这双手不但不柔弱,还彪悍得很。此生,我简直没见过比你更彪悍的女子了。”陈友谅吻了吻我的睫毛,迫得我忍不住睁开眼。
我忍不住道:“我既然如此彪悍,你为何要粘住我不放?”
“你是我的梦。”他眨眨眼睛,眸子里笑意翩然,我忽然发觉他离我好近,甚至能看到自己投射在那双重瞳里的影子。
第七卷,雷之卷:美人江山 (十七)宠辱皆惊(下)
我深深呼吸,陈友谅却吻上我的唇,轻柔而缓慢,好似飘入波痕里的花瓣,不深不浅,缱绻而绵长,无关情/欲,无关索求,仅仅是一种情人间最最甜蜜的玩耍。
心像被浸透了暖洋洋的柔情,激得我全身都似被夜风吹拂得飘了起来,我凭借着残存的理智,轻轻挣脱他。
陈友谅果真松开了我,他深深注目于我,似是叹息似是欢畅:“你知道吗?男人的心中都有一个梦,一个值得他一生去奋斗追求的梦,哪怕他一生都追不到。”
我垂下眸子,不想与他对视:“你已经追到了,不是吗?”
陈友谅摇摇头,笑容里带了丝飘摇的苦涩:“我追到了你,却也毁了你。”
我心中一痛,竟忍不住落下泪来,他终于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了吗?
陈友谅婆娑着我嫣红的脸颊,淡淡道:“有梦去追固然是好,但若太容易到手,便会显得一文不值,这是男人的通病。因为梦的价值不在于梦本身,而是追梦的过程中所得到的财富,若太简单,就会一无所获。别怪我狠,我只是怕自己软弱,哪怕是一丁点的软弱都能让我毁于一旦,只有对自己狠一点,我才能走得更长远。”
我伸手抹去眼眶的泪水,苦笑道:“毁于一旦的是我,不是你。”
陈友谅紧闭双眸,将我拉入他光裸而又坚实的怀中,叹息道:“不,不会了。你也报复过我了,人生苦短,活在当下才是真,过去得就让它过去吧。”
报复过他?那陶凯的帐又当怎么算?到头来输的不还是我吗?
不,这样的报复怎能算做结束呢!
感受着他那炙热和温和交织的柔情,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我抿了抿唇,禁不住抬高了声音道:“你真以为我们可以忘掉过去的一切,重新开始吗?”
“阿棠,”陈友谅的声音轻轻的,有些哑,那语气竟似风烛残年的老者在耳畔轻叹,“只要你想,我想,为什么不可以呢?”
陈友谅说着,扶住我微微颤抖的双肩,让我注视着他那醉人的眼眸,轻轻笑道:“你告诉我为什么不可以呢?”
恍然又回到最初,那雪夜的木屋里,他犹如暗夜里的精灵,浑身散发出谜一样令人耽溺的气质。当年,这是这种眼神,这种声音,令我不管不顾地跟着他去飞翔,哪怕是为了一次粉身碎骨的救赎。
只是,岁月如白驹过隙,匆匆而逝,人也不复当年。
现在的我,早已被现实和命运重重网住,挣脱不得,哪里又会拥有那些少年人特有的魄力去放弃一切、为他粉身碎骨呢?
我侧过脸,避开他的目光,提醒道:“我们都不是孩子了,有些事情不是想不想就能解决的。”
陈友谅的声音低低的,恍若天风吹起细沙:“只要你愿意把自己交给我,就可以。”
我终于仰起头,认真地望着那双静若深潭的眼波,良久,才轻声道:“那么你呢?你愿意把自己交给我吗?”
“看,你心底还是想和我在一起的。”陈友谅的笑容像黑夜里悄然绽放的昙花,那样绝美。
“我……”我一时语塞,脸却烧红。
“给我时间,”陈友谅用手指挑开我额上汗湿的一缕青丝,“等我处理好眼前的战事,自然会给你满意的答复。”
“你在逃避,”我有些不耐,抓住他的手道,“如果你愿意把自己交给我,就该相信我,与我坦诚相待。”
陈友谅没有说话,只是轻笑,忽然眨下眼睛,一滴稀有的泪水落下:“你还在算计我吗?”
我愣愣地看着他,蓦地转过身,捂着自己的唇猛烈地哽咽起来,心窝里、骨头里都是碎裂般的痛楚。
他看出来了,是的,他看出来了。
可为什么我不去掩饰呢?
难道说,我已经失去了报仇的决心、被他亦真亦假的柔情所融化了吗?
不,不是,是我太累了,真的太累了,累到不想再算计,不想再纠缠。
天下兴亡又与我何关呢?
我不是英雄,不是霸主,我只是一个弱女子,一个无所依靠的弱女子而已啊。
我忍住了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却终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是一味地颤抖,咬紧发白的下唇。
陈友谅从背后环住我,喟叹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就是太倔,明明是女人,却偏要做出男人的样子。你不累,我看着都累了。如果你早点放手,把自己交给我,又何至于这个结局?”
我破涕为笑,笑得却凄怆:“若我早点放手,把自己交给你,只怕你反而会更加厌倦我。”
“你说得也有理。可见,一缘一劫,皆为定数。”陈友谅苦笑道。
我微感诧异,泪水更汹涌:“真是难得,你也相信定数了?”
陈友谅遥遥头,轻轻咬住我的耳垂道:“我已经决定了,三日后和朱元璋决战于应天。若赢了,就继续赌下去;若输了……”
我止住眼泪,霍然回首,讶道:“决战?三日后?你疯了吗?如今朝野震荡、军心不稳,强敌环伺、小人觊觎,这么做不就等于孤注一掷吗?”
陈友谅哑然失笑,抚掌道:“看来,比起朱元璋,你更关心我嘛。”
原来他都知道,也是,这事只要稍微打听下,谁能不知道呢?
我瞧着他得意而悠哉的模样,有些哭笑不得。
陈友谅的眸色却转暗,他将我的双手放在他被夜风吹得微凉的身躯上,紧紧握住:“我把自己交给你了,你千万别让我失望。”
我抬眸注视着他,目光凝重:“可是你……”
陈友谅拉着我躺下,嘴角漾起笑纹,像漾开在清风里的睡莲:“嘘,别说话,睡吧。”
不知过了多久,我始终没有睡着,陈友谅安静的躺在我肩侧,那面容恬静得像是不谙世事的孩子。
我的视线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