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视线投到半掩的罗帷间,夜风远远地飘进来,金线红纱的帐子便随风飘浮,一开一合之间,露出几柱盛满烛泪的雕龙烛台。
龙凤红烛,听说是新婚之夜才会点燃的吉祥物,若能一夜要燃到天明,那夫妻俩就会白头偕老,永结良缘。
这是他给我准备的惊喜,他说从未给我举行过什么婚典,只好用这些民间的玩意来弥补。
我和他,究竟该怎么办?
我是要继续出卖他、帮助朱元璋,还是……
可是事到如今,我又如何能下得去手!
爹,你教教女儿,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第七卷,雷之卷:美人江山 (十八)慈母狠心(上)
正想着,颈后扑朔起温热的气息,陈友谅的吻顺着肩线渐渐向下蔓延,我眯起眼蓦地回头攀上他的肩膀。
陈友谅却不让我得逞,他捉住我的手,调侃道:“不再恨我?”
我忍住心酸,咬上他粗壮的手臂,满意地欣赏着他眉眼间的隐痛,避重就轻道:“一生哪怕只有这一回,也无遗憾了。”
陈友谅轻轻撩开缠绕在我耳畔的发丝,皱眉愠怒道:“什么叫一生只有这么一回?”
我眸色渐黯,却掩嘴轻巧地笑:“我还不想当寡妇。”
“你这……”陈友谅眼里的醉意更深,他似是说不下去,细蜜轻柔的吻便花瓣般落入我的胸怀。
眼前,天边悄悄泛起了鱼肚白,红烛已经快要烧到尽头了,我竟隐隐有些期待,期待它能坚持到最后。
然而,帐边的金铃却不合时宜地响起来,陈友谅不理,吻了吻我微湿的眼角,手臂揽得更紧。
但那恼人的响声却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响得更急促,陈友谅霍然而起,随手操起佩剑,大喝道:“何事?”
殿外有人低呼,听声音像是康信之:“回主子,二皇子……二皇子出事了!”
陈友谅眉头紧锁,扭头看了我一眼,目光凝重,我轻声道:“快去看看吧。”
他点点头,迅速穿上衣服,正要走,我想了想,总觉得不妥,拉住他道:“等等,我和你一起去。”
陈友谅犹豫了片刻,淡淡道:“也好。”
临走的时候,他虎步生风地仗剑而行,长长的披风无意间扑在烛台上,那些风中的残烛便“乒乒乓乓”倒了一地,尽数熄灭。
我跟在他身后,默然地注视着这一切,如梦初醒。
夜,就像一朵开过荼靡的鲜花,在破晓的晨光中渐渐枯萎。
皇后宫是凌驾于波光潋滟的湖面上的,那湖里植满了娇艳的红荷,清灵灵的水波流窜在翠绿欲滴的硕大叶子下,悄无声息地交汇成暗涌。夜风过时,清凉的水汽便鼓入宫室间,使整座宫殿都溢满花香和舒爽的凉意。
凌波而上,这倒也当景,想来她沈卿怜也是凭借这一曲凌波博得今时今日之位的。
只是还没走进去,就听到孩提的恸哭声,陈友谅的神色愈发凝重忧虑,我瞧着不忍,悄悄握住他广袖下冰凉的手指。
他拉住我大步向前走,边走边问于康信之:“信之,到底是怎么回事?”
康信之躬着身子,怯怯道:“回……回皇上,二皇子的右手绞在风轮里……”
风轮,大约是战舰上的某个零件,只是,怎会在二皇子手中?
听到“风轮”二字,陈友谅眉头紧皱,他愠怒道:“好好的,怎么会绞到风轮里?这风轮又从何而来?”
说话间,我们已经踏入殿中,小孩子的哭声不绝如缕,声声嚎啕,惹人心疼。
沈卿怜蓦地跪在地上,苍白的脸颊上梨花带雨:“千错万错都是臣妾的错,昨日工匠将改造好的风轮呈上来,想问问是否都换在战舰上,恰巧皇上去与众将议事,我便将它留下来想等你回来再呈上。但皇上一回来便去了姐姐那里,我寻思着天明再说。谁知理儿不知怎地翻出这么个东西来,还叫它绞掉了手指……”
她说着再也说不下去,掩面痛哭起来,陈友谅瞧着这情景,就是再气也撒不出来,他转而看向挣扎在榻上的小陈理。
那陈理的小脸哭得通红,原本晶莹圆润的右手掌上缠满了白布,地上还扔着个沾满鲜血的风轮,几个大夫则跪在一旁不住地发抖。
陈友谅沉了脸道:“理儿的伤势如何?”
其中一位大夫低声道:“右手三只指头齐齐砍掉,二皇子的右手,怕是……怕是要废了。”
沈卿怜闻言,娇躯一颤,哭得更凶,抱住陈理泣不成声。
“谁把这东西给二皇子的?”陈友谅指着地上的凶器,勃然大怒道。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奴婢见二皇子很喜欢这玩意,就……就……”莺儿突然扑倒在地,惶恐地哭诉道。
居然是莺儿,怎会这样巧?我眼皮一跳,心中不禁有了计较。
陈友谅的目光忽然阴郁起来,声音也更加冷沉:“你倒是挺会自作主张,如此军密之物,岂容你这等宫婢随意索取?”
莺儿登时骇得面如死灰,俯下身来点头如捣米:“皇上饶命!奴婢并不知……”
“拖下去仔细盘问!”陈友谅的面色有些不耐,他将手握成拳头,脸上却有机不可见的细汗渗出,像是极力在忍着些什么。
我瞧着他的脸色略觉诧异,难道说,他的心病又犯了吗?看来,他并没有骗我。
莺儿似是还不死心,她忽然对着沈卿怜喊道:“求皇后网开一面,奴婢是无心之失啊!”
沈卿怜渐渐止住了哭声,面色森寒,她沉声道:“你是不是无心之失本宫不知道,刑慎司自有定论。”
紧接着,两名侍卫匆匆走进莺儿,架起她就往殿外走,莺儿吓得惊慌失措,回过头直直地盯着我看,口中不住地大声嚷着:“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我不禁侧过头欲言又止,依陈友谅那雷厉风行的性子,这么一盘问,只怕莺儿非死即残。但我绝不能帮她说话,现在情况很显然,沈卿怜想利用她勾起陈友谅对我的怀疑。
“等等,”陈友谅冷冷瞧着渐行渐远的莺儿,突然又缓缓道,“朕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莺儿吓得脸色煞白,她垂下头眸子却瞟向我,低声道:“奴婢……奴婢以前是伺候棠妃的。”
沈卿怜缓缓站起来,一手拉住陈友谅的袖口,一手掩泪道:“既然她是姐姐的人还请皇上从轻发落,臣妾相信姐姐。”
陈友谅面上的怒色稍缓,他转向我缓缓道:“既是你的人,不如……”
“定要重重责罚才对,”我深深看向莺儿,心底溢出一丝冷笑,转而对陈友谅道,“军密之物岂是寻常人能碰得的?这丫头必然有鬼,依臣妾看,不但要罚,还要好好查问一番,看看她究竟有何图谋,幕后又是否有什么指示之人。”
陈友谅神色复杂地望了我一眼,迟疑道:“你……”
我郑重俯首,恭言道:“皇上不必顾及臣妾,她哪里算是臣妾的人呢?臣妾昔日在府中的婢女都是皇上亲自挑的,臣妾也俱不认识。”
陈友谅的面色有些难堪,他轻咳一声淡淡道:“阿棠如此知礼,自然再好不过。”
停驻不前的侍卫见他这么说,便不由分说地拽着莺儿离开宫室中。
我垂首不言,却忽觉寒芒在背,下意识地扭头望去,发现沈卿怜正远远地注视着我,那眼神里溢满了哀痛、憎恨和彻骨的寒意。
远方,夜的浓雾缓缓散去,曦光悄无声息的破云而出。
第七卷,雷之卷:美人江山 (十八)慈母狠心(下)
第二天,莺儿在刑讯下供出是宠姬兰氏承宠而不孕、暗中妒忌,指使她残害二皇子。
虽然这供词漏洞百出,但陈友谅却不再继续追查,而是将莺儿杖毙,又砍了兰氏的右手逐出江州。只是可怜那无辜的陈理,不足一岁便失去了手指、成为废人,也从此失去了争权夺利的资本。
不过,谁说这不是另一种福分呢?至少如此一来,他就再也对任何人构不成威胁,也不会成为任何人争斗的筹码,此生便平平安安永无纷争了。
当日,陈友谅忙着备战,我则前去探望意外伤残的小皇子陈理。
到底是闰五月,风都显得格外闷热而沉重,好在皇后宫悬于水上,倒也是个避暑的妙处。
碧色如洗的屋檐在波光和日光的交相辉映下反射出水灵灵的润泽来,映得堂下薄纱轻衣的众人都愈发妙曼温柔。
我执着象牙柄的小扇有一搭没一搭的扇着,俯身探向熟睡中的陈理,那吹弹可破的柔嫩脸蛋上还挂着一串晶莹的泪珠。
我也是做母亲的人了,瞧着他的样子难免觉得揪心,愈是揪心便愈是不得不感慨于沈卿怜的狠厉。从前在王府中时,也瞧不出她有这般果决,想到这里,我扬起眉,禁不住叹道:“皇后,好一招壮士断腕,臣妾很是佩服。”
沈卿怜不以为忤,情不自禁地婆娑起陈理的小脸,目光有些忧伤,语气却是淡淡地听不出悲喜:“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废只右手总比身首异处要好得多。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说到这点,本宫还要多谢姐姐提醒。”
“可怜天下父母心,臣妾也是个母亲,”我顺手帮陈理扇着风,声音说不出的婉转动听,“何况皇后这一招一石二鸟,不但保住二皇子半生幸福,还除去了宠姬兰氏,真可谓是用心良苦。”
沈卿怜的手顿住,她冷笑一声,淡淡道:“这也是那兰氏心怀叵测,咎由自取。”
我眉目一转,双眸直勾勾地盯着她,一字一句道:“只是你这连消带打的手段未免拙劣了些,皇上英名,只怕不会为你所动。”
沈卿怜扬起高傲的嘴角,眉眼里颇有一丝破釜沉舟的残酷意味:“我义父曾经告诉我,人和人之间的信任往往是最脆弱的,尤其是对于那些最亲近的人。而怀疑就像瘟疫,它会无端而又疯狂的蔓延,甚至根本无须陈仓暗度,明目张胆地点到为止就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皇上生性多疑,这还是姐姐告诉我的,不是吗?”
她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而她所说的,也正是我所担忧的,只是大战在即,陈友谅没工夫周旋在这件事情上。事到如今,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思忖间,我转身定定地望着她,莞尔笑道:“皇后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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