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他决意不说,也不做强求,只是心底怅然之意更浓。
再次进城的时候,一袭嫣红的衣衫飘然旋入我的眼眸,那样血一般炽烈的红究竟燃烧着主人怎样悲切的心事?
“我等你多时了。”那人就是阿茹娜。
我不知所以地望着她,道:“你等我?”
“不错,”她淡然的面容看不出多余的表情,“我要走了,离开之前,有些话要对你说。”
我道:“你说。”
她缓缓道:“你对他动了情,不是吗?”
“怎会?”我脱口而出,“先生是我最敬慕的人。”
她喟叹道:“我只想提醒你,不管你是否动了情,最好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刘基,绝不像你想的那样简单。他……”
“你不必说了,”我打断他,“我相信先生的为人。但这并不是因为我对他有情意,而是因为我懂他。”
“你懂他?”她摇头道:“如果你是知道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还这样说,那我不得不佩服刘基,真是个蒙骗少女的高手。如果你不知道,那你就像站在危崖边缘还沾沾自喜的野花,稍有不慎就会跌得粉身碎骨。”
“粉身碎骨又如何,至少能听到自由的风声,总比一株庭院深深里任人摆弄的花瓶要好的多。”我忍不住怅然道。
她娇躯一震,扬眉道:“你果真……”
我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回道:“你放心,先生是我的长辈。我与他只是云水之交,方才这番话只是有感而发。”
她将信将疑地说:“总之,你好自为之。”
“你呢?你又要去哪?”我问道。
她抬头,目光飘渺而坚定:“去我该去的地方,做我该做的事。青春,整整八年的青春,我已经枉费了太多。”
我这才注意到她本应姣好的面容上显露的风霜,那是青春给予一个女人的最残忍的铭刻。
她从怀中拿出一条纯白的缎带,道:“这是姐姐临终前亲手绣的,如今,你交给他吧。”
她说罢,不再看我,转身离开。
我接过缎带,上面绣着一对于青蔓间翩飞的蜻蜓,几个素雅娟秀的小楷赫然在目:“愿为合欢带,得傍君衣襟。”我仔细地把它收在怀里。
烟雨朦胧,年华流离,这一对如花的姐妹,一个于人生最美的时刻香消玉损,另一个任凭风华苍老,痴念腐骨。
生与死,到底哪样才算做生命的永恒?
乌兰的生命结束在最美的那一刻,却也因此得到了永远不老的爱情。
透过这个女人的决绝,我忽然有些理解陈友谅。陈友谅对权利与荣华的渴望恰如一个女人对爱情的痴迷,它们同样炙烈而巍然。
“我要追寻最璀璨的光,最娇艳的花,哪怕光芒后是坠毁,美丽里蕴藏着危机。”
这是他的宣言,原来,从一开始,他就已经确立了那个关于坠落的结局。
第二卷,水之卷:朱雀南飞 (八)江山有恨销人骨,风雨无情断客魂 下
杏花楼,同样的位置,却只剩下我孤身一人。
我依靠着回廊上的栏柱,迷惘地眺望着远方幽深的雨巷。昨日,刘基也曾坐在这个位置,以类似的神情弥漫出自己的心事。
穿过层层重叠的时光,我仿若看到一位手执杏花的黄衫少女,盈盈伫立在江南的烟雨中。她的神情是那样洁净无瑕,她的面庞是那样娇嫩美好,犹如绽开在每一个少女心中情窦初开的梦靥。
她在等,等她命中注定的那个白衣少年。
我也在等,怀着前所未有的迫切以及某种不可名状的恐惧。
我多么害怕他不会来,害怕他的身与形都悉数化作了痴缠的蔓藤,就此永永远远地纠结于另一个与我无关的灵魂;害怕他的情与骨都抛洒于山间的落崖风声,从此生生世世聆听那令我求而不得的自由。
哪怕我明明知道,这种害怕是一种自私的执念。我固执地认为我懂他,懂得自由于他是一片更为飘洒灵动的旷野,而不是瞬息而逝的落崖风声。
可我真的懂吗?
细雨犹如最晶莹的线,一针一针地缝补着我心中的褴褛。
他会来吗?生与死,他会如何抉择?
我静默地窥听着起落于木质台阶上深深浅浅的脚步声,幻想着那其中会有属于我的期待。
熟悉的芷兰芬芳远远的从身后飘来,轻灵的步调是我从心底漏掉的节拍。
我欣然回头,报以最矜持适宜的笑容:“你来了。”
他亦微笑,那样幽洁绝美:“让你久等了。”
“不久,”我轻轻微笑,“来了就好,你大概已经一天没有进食,快坐下吃饭吧。”
他颔首坐下,面容依旧是往常的从容淡然,那一瞬间,我差点就觉得自己是真的懂他。但他这份不经修饰的淡然,却让我恍惚地发现有什么细微的变化正悄然注入他的血液。
其实,改变的,又何止是他?
“你听说了吗?”邻桌的一个人轻声说着。
“什么?”另一个人答道。
“就是前几天,又有人起义啦。”
“哦,我当你说什么呢,这事儿谁不知道呢,徐州的芝麻李李二,蕲州的徐寿辉,一个接着一个呢!”
徐寿辉的名字犹如一把利刃生生将我从小女儿的柔情似水中抽离,我不觉止住手中的筷子,垂首仔细聆听着。
“可不是呢,现在各地都是起义军呐,听说那徐寿辉一路往南打,据说已经打到苏州,指不定哪天就杀到咱们杭州路了。”
“杀到了最好,把鞑子们都赶走。”
“阿薇,你怎么了?”刘基轻声道。
“嗯?”我恍惚地看向他,“没什么,先生,您听到了吗?又要打仗了。”
我说着,遥望着沧桑在烟雨中的古城墙,回到半年前的颍州那惨烈的一幕再一次涌上心头。
我又叹道:“先生你说,徐寿辉会否打到杭州呢?”
“能夺取苏杭之地,便夺取了天下最富饶之地。他既已攻至苏州,杭州不过是早晚的事。”他亦喟叹。
我问道:“苏杭如此重要,元兵怎会轻易地让他攻破?”
他眉心微动,道:“想必有良人相助。”
良人?难道是一尘大师?
刘基长身而起,凭栏远望,不觉曼声轻吟:
“闻说苏州破,仓皇问故人。死生俱可悼,吾道一何屯。
北去应无路,南藩自此贫。凄凉转蓬客,泪尽江浙滨。”
我回望于他优美而成熟的侧脸,他悲怆的面容中弥漫出文人特有的悲悯苍生的情怀。
我的心中且喜且忧。忧的是战乱将起,芸芸众生又将何去何从;喜的是我从他的眼眸中窥探出一丝跃跃欲试的炙热光芒。我知道,齐家治国平天下,是每一个好男儿都曾怀揣的宏图伟志,他也不例外。
我从心底渴望他能脱离那个几乎让他一蹶不振的悲情故事,从此投身于另一种只属于男人的明媚春光中。
他忽然回过头,目光炯炯,犹如燃烧于旷野之上的火焰,他道:“我们要尽快回青田。”
我茫然道:“为什么这么急?”
他的嘴角漫出神秘的笑纹,道:“山中将有贵客来访。”
望着他的笑容,我以为有关这个男人的爱情悲剧终于告一段落,取而代之的是一段全新而荣光的旅程。
后来我才明白,命运并没有就此罢手,这个悲剧的结束仅仅铺垫了另一个悲剧的开始。
第二卷,水之卷:朱雀南飞 (九)酒里春容抱离恨,水中莲子怀芳心 上
清风徐徐,艳阳流华,我坐在松树下细细地剥着莲蓬,这本是一天中最为清闲的时刻,我的心中却无限烦忧。
回到青田之后,我开始担忧另一个问题,那就是刘玢。
徐寿辉打着红巾军的旗号,将战线一路向南推进,为此,刘基曾修书一封,让杭州的家人来青田暂避祸端。他的家人若是来了,我与刘玢的相见只怕会在所难免。
我终日忧心此事,犹豫再三还是无法告诉刘基我的真实身份,未免有些戚戚。刘基是何等聪明的人,我猜想他一定察觉到我的种种异样,但他却装作浑然不觉。
他一向是如此,你不愿意说的事,他绝不会多问一句。
我轻叹一声,自己问自己:“莲子莲子,你告诉我,我究竟是说,还是不说呢?”
“说什么?”
我唬了一跳,手一松,莲子洒了一地,在日光的映衬下犹如一颗颗晶莹的碧玉。
等看清来人,我嗔道:“先生怎么总是无声无息的,就会捉弄我!”
刘基向来不拘什么虚礼,随意地坐在我身边,笑道:“我看你一动不动地坐在这里剥莲子,以为你正入神,本不想打扰你。岂料你剥来剥去都是那一颗,实在忍不住,想看看咱们小师娘想什么这么入神。”
我窘的脸泛红霞,伸手把刚刚收好的莲子掷了他一身,道:“先生真是好的不学学坏的,小方随口胡说的话,您竟然记到现在!”
他也不躲,任那碧绿从他洁净的衣襟滚落,笑道:“我不过是逗你一笑,你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我这个糟老头子置气。”
我扬起眉,道:“先生没听过吗?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古人都将我和小人绑在一起了,我还装什么大人。大人是您,您大量,我小气!”
我说罢,扭头不看他。他扯着我的衣袖,哀求道:“这位姑娘,方姑姑,阿薇妹妹,你别跟老生过不去呀!”
我哪里是真气他,他从未对我连着叫出这么多称呼,我禁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回头照着他的肩头横打一拳。
无意间对上他如水般清澄的目光,我才惊觉眼下这番情景的暧昧。他温暖的体温,柔软的鼻息和那惯有的混着芷兰的酒香都不再与我隔空相对,而是丝丝缕缕地漫入我的每一寸肌理,。
我神情怔忡地望着他,他的眼角有一种不经意修饰的成熟,此刻那成熟晕开了桃花般绝美的昳丽。而他的表情似是痴了,长久的凝视之后,他缓缓靠近我,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写意。
我在他不容拒绝的逼近下默默垂下头,想从地上的碧绿中寻出一份女孩子应有的矜持。然而赫然在目的却是他那轻坠于腰间的纯白缎带,“愿为合欢带,得傍君衣襟”,他果然日日将它佩在身边。
我如梦初醒,在属于他的温热贴近我脸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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