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在身边。
我如梦初醒,在属于他的温热贴近我脸颊的那一刹那霍然起身。
他愣在原地,亦是一副恍然惊醒的模样,他迅速站起来,歉然道:“阿薇,对不起,我……”
我心中骤然升起的温热又瞬间冷却下去,从他愧意的目光中我明白到,他只是借着我的躯壳看到了一个无关于我的渴望。
我神色淡然地打断他道:“没什么,咱们回去吧!”
山中莺啼燕啭,那清脆的鸟声如同牧笛,催促着寂寥的行人。日光隔了重重山雾落在我肩头,依然存留着不易消退的燥热气息。
我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的跟着他向前走,他突然一顿,我才发现他身后的影子上竟长满了孤寂的青苔。
我顺着他身体的朝向机械地望去,这才看到不远的池塘边上,正端坐着一位头戴蓑笠的渔夫。那渔夫背对着我们,看不清面容,但那身姿却极美,高昂挺拔,又写意悠远。只见他手执一枝竹竿,岿然不动,犹如栖息在岸边的一只白鹭。
山里从未有外人来访,更何况先生还在外间设有阵法。我诧异的疾步上前,与刘基并立,询问地望了他一眼。
刘基微微一笑,扬声道:“江湖风波恶,何以采薪人,无忧茹藜藿。⑴”
我看看自己,再看看刘基,我手拎一篮莲子,他肩驮一筐碧草,倒真像是采薪度日的樵夫山妇。
那渔夫闻言,忽然拉起长竿,一只游鱼跳跃在他的渔钩上,他轻巧地把鱼儿放入身边的筐中,优雅地转过身,摘下斗笠,一双明亮的眸子在日光下流离。
“山中何所有,未若擢扁舟,得鱼即沽酒。”熟悉的声音飘荡在耳畔,我几乎惊呼出来,那人,正是一尘大师。
刘基朗声笑道:“师弟,我已恭候你多时了。”
我心虚地垂下眸子,这下可好,他们师兄弟一见面,我还能怎么瞒呢!
谁知一尘一眼也没有看我,只是微笑着说:“多年不见,师兄还是一样多智,我没有什么见面礼,这鱼就赠与师兄佐酒!”
他说着,突然发力,拎起鱼筐向我们掷来,刘基随意的伸手一抓,那鱼筐不偏不倚正好落入他的手中,他乐道:“阿薇,今日有好菜吃了,和尚送的鱼,那滋味可不一般。”
我赶忙上前接过,二人相视而笑,并肩向山中高屋走去。
我跟在他们身后,一路上仔细瞧着一尘的神色,他似乎并不打算揭破我的身份,但我依然觉得别扭至极。
“是你?”一声童音响起,小方急匆匆地从屋边跑来,叫道:“你是那和尚?”
一尘笑着俯身,道:“正是小僧,小师侄,别来无恙啊?”
小方奇怪的看了一眼刘基,道:“咦,你怎么知道我是师傅的徒弟?”
“难道你是徒弟的师傅?”一尘朗声笑起来,我亦忍不住跟着笑。
刘基笑着摸摸小方的脑袋,道:“快来拜见你师叔。”
小方被众人笑的不好意思,却也恭恭敬敬地对着一尘行了个大礼,拜道:“师叔!”
一尘将他扶起,笑道:“出家人不拘这些虚礼,师兄,你怎么不让大家都进去,我还等着你的酒呢!”
刘基闻言,拉着一尘的手臂,边走边说:“你这个出家人,何止是不拘虚礼,简直是不拘虚规!”
注:⑴这两句出自刘基的诗《渔樵问答》,大意是说樵夫劝渔夫放弃打渔生涯,和他一起在山中采薪为生,而渔夫却认为樵夫的生活不如打渔好,劝樵夫弃山从渔,其实就是一种人各有志的喟叹。全文如下:
樵问渔,江湖风波恶,何以采薪人,无忧茹藜藿。
渔答樵,山中何所有,未若擢扁舟,得鱼即沽酒。
第二卷,水之卷:朱雀南飞 (九)酒里春容抱离恨,水中莲子怀芳心 下
屋内,我们四人围坐在桌前,桌上鱼香阵阵,酒意浓浓。
我始终缄默不言,实在是不想引起一尘的注意。
小方却突然道:“师父,您一向最爱读道家经典,怎么师叔却是佛门中人呢?”
我也不免好奇,那山中老者真是奇怪,同一个人教出的徒弟信奉的居然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信仰。
刘基笑言:“一个人的智慧若达到顶峰,就能窥得天道,天道只有一个,由其衍生的变化却是无穷。你师祖就是这么一个超然物外的人,他认为世间所有学术的最高境界是融会相通的,就如同百川归海。他拥有汪洋般宽广的心胸,苍穹般挥洒的眼光,一切有为法,于他都不过是一个广堥无尽的‘一’字。可惜我与你师叔始终不及他的万分之一,依旧循着自己的喜好行走于世间,也许几十年后,我们也会殊路同归。”
小方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觑着一尘的眼色小心翼翼地说道:“其实师叔一点也不像个和尚,我……我可没见过喝酒吃肉的和尚。”
一尘细细品饮杯中的酒酿,笑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师兄的菊花酿,还是从前那般醉人的味道。”
刘基道:“你能破去我的阵法,这酒倒也当得。不过,可见你这和尚用心不专,不好好吃斋诵经,到学起黄道之术了。”
一尘谦道:“哪里会呢,还不是上次在丹徒拜访时偷师于你。说到你这阵法,当真是高妙,时隔久远,我已记不太清,我在松林中绕了整整一个时辰才出来。好在此处山清水秀,恬淡宜人,倒也不虚此行。”
刘基将一块鲜美的鱼肉放入口中,微微皱了下眉头,漫不经心地说:“恭维的话说过了,那就说说正题吧。”
他这话已说的十分露骨,可一尘脸上没有半分恼色,他泰然道:“自然。”
刘基轻饮一口酒,眸子更亮,沉吟道:“日前我听闻徐寿辉得一神僧入幕,那人自号彭和尚,运筹帷幄,一度令元兵溃不成军。我私下猜想那人是你,如今看来我也不算太笨。”
一尘笑道:“师兄向来先知于人,又怎会料错?”
刘基不置可否,又道:“你们一路向南征伐,直指杭州,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提前来找我。”
一尘接口道:“如你所愿。”
刘基望着他,目光如炬:“在我继续说下去之前,我还是想问问你,你为何而来?”
一尘微笑着说:“我来寻一个人。”
刘基停下筷箸,淡然道:“你又来劝我出山吗?”
“非也,人各有志,师兄醉心山水,我又怎会强人所难?”一尘摇头,将目光牢牢锁向我,道:“我所寻之人正是这位姑娘。”
我猛然一震,抬头望着两人,一脸诧异。
刘基似也微感愕然,匆匆扫了我一眼,转而笑道:“难道师弟如今不但破了酒戒荤戒,连色戒也不保了吗?”
我怨怪地白了刘基一眼,一尘却笑道:“只怕我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刘基望着他,淡然道:“那又是为何?”
一尘的面色不卑不亢,他道:“恕我不能相告,我想这位姑娘也是这个意思。”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茫然地望着他,他又道:“姑娘,可否借一步与小僧单独详谈?”
我心念流转,究竟是什么事?莫不是……与亮有关?
其实,这些日子以来,我也有许多疑问等待他的解答,我探寻地看了一眼刘基,刘基神色不变,点了点头。
我如获大赦,跟着一尘向外走。
然而,刚走至门口,刘基又扬声道:“一尘,你来之前,我为你占了一卦。”
一尘的身形在门前顿住,淡然回头,报以最平静温和的微笑:“师兄向来最擅此道,只不知卦象如何?”
“需于泥,致寇至。”刘基目光如炬,燃起一种少有的威严。
这是需卦中的爻辞,意思是说,再向前一步就将深陷泥淖,危险重重。这是刘基对他的一种警告。
一尘又道:“那该作何解?”
刘基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道:“自我致寇,敬慎不败。师弟可要看清楚前方的路途,小心脚下的每一步,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不若回头,依旧是你的海阔天空。”
一尘轻笑一声,一脚踏出门槛,又回头问道:“现下,卦象又如何?”
刘基星眸微闭,无声的掐指轻算,那修昳的手指轻巧极了,如火焰般跳跃着睿智的光彩,我实在无法想象,一个人沉重的命运是如何归落于这手掌中轻灵的变幻。
片刻后,他抬头,用一种近乎沉痛的目光望着一尘清隽的面容,缓缓道:“需于血,出自穴。你已陷入无妄血灾,但若能顺以听之,灾亦能消。”
一尘毫不犹豫的将另一只脚踏出门外,问道:“师兄可否再卜一卦?”
我突然发现这个看似清淡超然的僧人身上,深藏着一股和陈友谅一脉相承的桀骜与不屈,而此刻这种傲然的倔强正逆着门外的日光毫不掩饰地倾泻而出。
刘基霍然起身,沉声道:“不必了。你我到底是道不同。”
一尘摇头喟叹:“既然三年前师父都劝不了我,师兄又何必枉费心思。你有你的道,我有我的道,我的道在前方的淤泥血光之中,宁坠于污,以吾之身,还世之洁。倒是我有一句要相劝于你,含光混世贵无名,何用孤高比云月?⑵”
刘基身躯微震,缓缓道:“不错,人各有志。我只送师弟两个字,知止。”
“鸟飞止茂林,鱼游止深渊。所以知止者,不为物所牵。”一尘低声漫吟,意态洒逸,“师兄的诗我一直铭记于心,且不闻,竹密岂妨流水过,山高哪碍野云飞?道途虽险,迷雾茫茫,却不能阻挡一个人飘然坚韧的心意。”
刘基用一种逼视的目光与一尘对峙着,一瞬之间,两人雪亮的眸子里皆是风起云涌。
方才,这看似轻松飘洒的几句,实则蕴含了无数刀光剑影,这是两个智者的交锋,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就已分出几番胜负。
良久,刘基脸上忽而乌云尽散,笑道:“既是如此,我也不做勉强。阿薇,你留下,我交代你几句,劳烦师弟在院中等候。”
一尘微微颔首:“无妨。”
我看着他的身影飘然而出,又望向刘基,问道:“先生要说什么?”
刘基深深望着我,那智光流转的眼神仿若能洞悉我的所有,良久,他道:“并没有什么,药草我已经放在隔壁的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