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抓起桌上的茶水喝了几口,皱眉道:“我已经见过郭公,他还没有开口,但我猜想他的意思是回城。濠州城那边,赵均用曾修书一封,请郭公回城共谋大计。”
我捂着胸口,挣扎着坐起来,不觉道:“这么说来,我们辛辛苦苦逃出来,却还得再回去。”
朱元璋凝神不语,面上越发愁云萦锁,他叹了口气走向我,马惠英知趣地退到一边,我见状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他径直坐在我身边,替我拢好被子,忧切道:“我看你面色不好,是今日才醒来的吗?可叹现下局面混乱,不能为你寻来医术更高明的大夫,你务必要忍一忍。”
马惠英见状,端起药碗道:“药也凉了,我拿去热一热,你们先聊着。”
朱元璋回头,目光温柔地冲她点了点头,她便旋身出去了。
他们这样一来我总觉得别扭,好像我跟朱元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
我脸上也烫烫的,尴尬地开口道:“我并不碍事,只是濠州城中那帮人,各个阴险狡诈、狼子野心,我只怕此去恰如羊入虎口。”
“这你不用担心,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眼下的情形自保最重要,元兵派来两万大军压境,立下死状要夺取濠州城。虽说脱脱给孙德崖遣了招降书,但经上次一事后城中众多郭公的老部下都对孙德崖存有诸多不满,而赵均用也在压制着孙德崖,只怕他就是想降也降不了。我们去年才刚刚起事,根基未稳,手底下的兵也不多,现在还不是另起炉灶的时候。为今之计,唯有联合濠州城旧部,与元军背水一战,争取在这场战争中树立威信,保存实力,才能立长远之计。”
他说着,轻轻将手背贴在我的额头,我下意识地向后躲了躲,他的手顿在空中,遂即轻笑一声看着我,似是在征求我的同意。
第四卷,地之卷:战争风云 (二十四)坦露心声
被他这么一看,我反而乖乖顺从了。他这个人,就是这样让人忍不住去信任。
他又凑过来,凝眉道:“烧退了,应该没有什么大碍。只是目前条件艰苦,没有什么好的去疤药,伤口处的可能会落下疤痕。”
我猜想我现下的脸色一定红彤彤的犹如刚开满的秋杜鹃,只因剑伤是在右胸肺脏处,那个地方男女之间实在不好启齿。
我微微侧过头去,答道:“没什么,表象声色不过是皮下白骨而已。”
他适时地收回手,微笑道:“也不能这么说,你毕竟是女儿家,以后……。”
我倔强地抬起头,迫视着他道:“以后不好嫁人吗?那么从今天起,请你把我当成一个男人,一个军人。对我而言,我的婚姻只为我的家族,相信将来娶我的人目的也只会因为是我的家族。”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转而坦然道:“好,你想怎样就怎样。”
他这么顺从,我反而觉得好奇,这个男人究竟是打的什么算盘?
我抬眼望着他,迟疑道:“你是怎么跟郭公和马姐姐说的?”
他答道:“郭公那里,我只说你是刘基的师弟,此番特地前来相助。而英妹,我对她说了实话。”
我感到很意外,问道:“实话是什么?”
他笑道:“实话是你是一个女儿之身,当然这个不用说英妹也会知道,因为这些天都是她在给你换药。”
还好他没有说旁的,我松了口气,漫不经心道:“就这些?”
他摇头,眼里溢出狡黠的光彩,我甚少见到他这种目光,不禁看得心慌。
他道:“我还说,我想要娶你,也需要娶你。”
“你……”我气急的想要坐起来,却发现只是动一动胸口就痛如针扎,我疼的闭上眼靠在床栏上,牙缝里发出“嘶嘶”的声音。
他急忙扶住我肩胖,略带嗔怪地说道:“身上有伤就不要乱动,算算时日伤口应该刚结好痂,再动只怕又要裂开了。”
我蓦然睁开眼,问道:“你怎能这样跟马姐姐说呢?你不怕她吃醋吗?你是他的丈夫啊,对于一个女人而言,自己的丈夫对自己说要娶另一个女人,该有多痛你知道吗?”
他叹了口气,缓缓站起来,目光深沉,意味深长地说道:“英妹是个好女人,她会明白我的。”
我白了他一眼,气道:“男人都是一样冷酷无情,为了权利荣誉,根本不会顾念往日情分。”
我说着,忽然想起陈友谅,更觉悲凉。然而真正悲凉不是男人的无情,而是女人的顺从。
他闻言又坐下来,认真地望着我道:“我不会,英妹是我的糠糟之妻,我永远不会弃她不顾。”
我急问道:“那你为什么?”
他淡淡的笑着,坚毅的眼眸深寒若水,他道:“正是因为我尊重她,我才不能骗她。更何况,你也并不愿意嫁给我不是吗?”
我皱眉道:“我越来越不懂你,你究竟想做什么?你明知道……”
我说着瞅着他沉静如水的面容,顿了顿道:“你明知道我不愿嫁给你,还把我留在你身边,如果我不能成为你的妻子又对你有什么用处呢?”
他微笑着握住我的手,温存的气息丝丝缕缕地渗入我的皮肤,我的眉头皱得更深。
他的目光炙热而坚定,他开口道:“你不愿意嫁给我,是因为你不愿意任人摆布,做一个身不由己的布娃娃。当日百士宴中若不是你出手相救,郭公早已命丧黄泉。事实证明,你的价值在于你这个人本身,而不是你家族赐予你的虚无光环。我会证明给你看,你嫁给我并不等于对命运的屈服,而是你实现自我价值的唯一途径。我把你留在我身边,也不是为了困住你,而是为了给你翅膀,让你飞得更高更远。”
让我飞的更高更远?我的价值?
是啊,这辈子,从未有人这么说过我,他们更多的只是把我当成一个孩子,一个女人,甚至一个工具。谁又曾真正倚仗我;在乎过那份属于我的表象之下自身的价值?
就连我自己也无法否认,在成功杀死刺客救下郭公的那一刻,我胸中荡逸着的激情与兴奋如同海潮般汹涌磅礴。那是因为平生第一次有人让我放手去做一件事,而我却没有辜负这个人的信任。
我犹豫着垂首后退,他却进一步抓紧我的手,热切而又诚恳地说道:“相信我,我们之间恰如一场赌局,最后的结果,一定是双赢。”
对,韩宛棠,你忘了你此行的目的了吗?你不能再退却了。
我抬起头,定定地望着他道:“好!这一局,我跟你赌。但我要先看你能不能打赢濠州这一仗。”
他紧绷的面容有了一瞬的松弛,手中的力量也减弱,深邃的眼中精光闪闪,透出一股慑人心魂的霸气。他缓缓道:“我的人生,早已注定只许赢不许输。”
我为他偶然流露出的王者之气所震慑,面上却尽量故作冷漠地说:“但愿天遂你愿。”
他微笑拍拍我的手背,温声道:“你也累了,休息一会吧。再过几天,又是一场九死一生的大战,只怕你会吃不消。”
他说完,含笑望了我一眼,目如温泉,我忽然想起一事,道:“你能否,帮我弄个东西来?”
他道:“什么?”
我将唇附上他的耳朵,低语几句,他身上带着汗味的男人气息便悄无声息地透入我的呼吸里。我才惊觉我们的距离太近,红着脸退开。
他略带诧异地望着我,我冲他嫣然笑着,他随即点头,转身急匆匆的走出帐外。
我知道大战在即,他还有很多事要忙。这个年轻男人身上似乎有着永远不会褪色的激情和精力去处理各种纷杂错乱的局面,更重要的是他还拥有一颗自信却又绝不自傲的心。也许伯父的选择是对的,只是现在他还羽翼未丰,一切都言之过早。
目送他离开,我静默地靠在床榻上,闭目思索着。
我的价值、我的梦想与人生,真的会和这个男人绑在一起吗?
第四卷,地之卷:战争风云 (二十五)大战在即
又过了两日,我的身子稍微好些了,便随着郭子兴的军队在赵均用等人的迎接下浩浩荡荡地进入濠州城。
这两日里,郭子兴曾来看过我一次,更多时候他是在自己的军帐中召开各种繁琐的军事会议。据说贾鲁的兵已驻扎在钟离,钟离与濠州不过相去二十里,大战在即,谁能不愁呢?
漫天星斗,月华斜照。
我坐在郭府的厢房内,遥望着天际的星辰,忽然想起辞别刘基时他对我说的话:“蝶幸芳菲,花恋春阳。若要相见,须问参商⑴。”
刘基啊刘基,何须问天呢,你只需屈屈手指,人间万事便都在你的掌握之中了。你的意思是说,天命如此,我们逃不过,对不对?
不知是谁的泪水,映着星光无声无息地滑落,坠入飘摇的灯花中,发出突兀的“嘶嘶”声,仿佛是蕴藏在人心底的嘶喊。
是我的泪吗?
我摸着桌上轻巧精致的铜制面具,嘴角漾起一丝苦涩笑纹。这个面具上雕画着一只展翅欲飞的火鸟,勾描精细,栩栩如生。
这就是我让朱元璋给我找的东西。一个面具,足以掩盖我作为女子的所有软弱与娇柔。火离为凤,朱雀将飞,从此以后,我就是刘基的师弟朱雀先生赵棠,是郭子兴帐下的新幕僚。
天命玄鸟降明土,朱雀翔南紫微出。我要用向世人证明我真正的价值,而这份价值绝不仅仅是那个虚无的前朝皇族的身份。
“阿棠,我可以进来吗?”门外有人轻轻扣门,听那娇柔的声音我知道一定是马惠英。
自我回城后,赵均用就派来城内最好的军医来给我治病,当然,这几日若没有她的悉心照料我的伤也不能好的这么快。我们之间的关系毕竟是尴尬而又特殊的,但她对我的坦诚和照顾让我由衷的把她当做自己的朋友,甚至还生出一份亲昵的感情来。
我迅速把面具戴在脸上,粗着嗓子朗声道:“进来吧。”
她推门而入,看到我的样子先是唬了一跳,遂即笑道:“阿棠,这里又没别人,你戴上这个吓唬姐姐呢?”
我摘下面具,掩嘴笑道:“姐姐走南闯北什么阵势没见过,会怕我这只小鬼吗?”
她目光温柔如水,却装作没好气地样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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