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火之卷:凤舞九天 (二十二)姐弟相认
我曾在无数个蒙昧不堪的夜晚,梦到和林儿相见的景象,而当我真正踏上亳州的这一刻,心中却忐忑不已。
他是否长高了,成熟了?他长得更像爹,还是像如姨呢?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快活不快活?他又有没有想念过我,想念过他这个懦弱失败的姐姐?
近乡情更怯,想着想着,泪水已充盈在眼眶。
“朱雀先生,皇上已派人在码头候着了。”花云低声催促着忽然止步不前的我。
这次我来亳州,目的有两样,其一是借朱元璋的名头来调查粮草采买一事,以混淆视听甚至探出幕后指使之人;其二则是朱元璋想借这个机会让我与林儿姐弟相认,也好促进他和林儿的关系,待他一举攻下集庆之时向世间辟谣。所以,今次我来亳州势必要轻装简从,只带了花云和几个好手。
不管朱元璋是出于什么目的,我能像今天这样堂堂正正地返回亳州,始终离不开他这些年的倾力相助。
望着往来如鲫的亳州码头,我用力吸了吸鼻子,定住心神道:“咱们走。”
自林儿称帝后,便暂将亳州府衙修葺改造成大宋宫殿,虽草草修建,其中的一砖一瓦,却已初见皇家气派。
主殿架空在一湖清泉之上,殿身由白玉瓷石环雕,四周雕镂阑槛,凌波浩淼,分外怡美。我知道,这是仿造宋氏故都——汴梁的龙庭。
七月流火的天气,风都夹带着丝丝腻人的燥热,然而殿内却十分清爽凉快。
待侍官通报之后,我深吸一口气,领着花云稳步踏入殿中。
“末将奉元帅朱元璋之命特来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来不及看清殿内那抹遥远而模糊的颀长身影,我立即俯身跪下,心中激动难言。
来之前给林儿的书帛中只提及要遣使送礼,并没有说这个使者是谁,也没说礼是什么。而这几年来,元璋尊重我的意思,对于我在他军中一事对林儿更是只字未提。真不知道林儿乍见我后,会是什么心情,会不会不认得我……
想到这里,胸口没来由地一慌,却见前方有朱色长袍狭风而至,长袍的主人虚扶起我,温声道:“久闻朱雀先生之名,今日得以相见,朕亦不甚欢喜。先生何须多礼,快请起!”
林儿的声音竟是这样温文好听,泪水差点夺眶而出,我忍住泪霍然抬头,却看到一张神同呆滞的俊脸。
这就是我的弟弟吗?那眉毛,好似襟云带月的青峦;那眼睛,恰如星辰落入锦绣江山;那僵在面上的笑靥呵,又是谁家的清流打湿了洁净的白帆。他就是我的弟弟啊,我的弟弟竟如此俊美,俊美得令人心碎。只因那曾经灵动飘逸的眼眸中分明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世雾霭,迷蒙到哀伤的雾霭。
望着他震惊的神色,我眼含热泪的轻轻点头。不能太重,只能轻轻,我怕再垂首的瞬间,泪水就会不争气的滑落。
他虚扶我的双手悄无声息的抓紧,同时迅速瞥向惊立一旁的刘福通,然后勉自镇定地引我入座,稳步走向殿中自己的位置。
我既是喟叹又是怜惜,林儿曾经是个多么不谙世事的白玉少年啊,如今也晓得避人耳目,事事留心了。
再开口,那和善的声音已夹带了一丝几不可闻的颤抖,我们就这样当着众人的面说了不少客套虚无的话语。
两柱香后,林儿的眉头紧锁,突然开口道:“今天就谈到这里,请朱雀先生留步入内殿一叙。”
我罔顾大宋众臣的茫然和诧异,点头应允,又回头交代了花云几句,便随着林儿快步走入内殿。
一入内殿,林儿便屏退左右,双目灼灼的望着我,我顿觉双腿都变作了柔嫩不堪的花枝,软软地竟欲倒下。就在此时,他整个人扑在我身上,与我紧紧环抱。
温热的触感不停的落下肩头,我亦禁不住失声而泣。
五年了,整整五年了!
五年的时光隔断了多少山高水远,多少人世辛酸,我又怎能不伤心,怎能不落泪?
我们彼此一言不发,只是默默感受着彼此心间的沉痛和喜悦,用无尽的泪水诉尽衷肠。
良久良久,他才依依不舍的松开我,凤眼通红道:“姐姐,真的是姐姐!朕做梦也想不到朱元璋送我大礼竟然是姐姐!”
他这一句瞬间击垮我刚刚镇定的心神,我泫然欲泣道:“是我,是我!对不起,我来晚了。”
他已不再抽泣,摇头道:“不晚。朕不知道这几年姐姐在外面究竟经历了什么,但只要姐姐愿意回来,有朕在的地方,就永远是你家。”
此时我才发现刘福通正快步往这边走来,我一面暗赞于他的反应之快,一面收住眼泪,整衣敛容,转向刘福通道:“刘伯伯,棠儿来迟了!”
刘福通虎目微红,满面的震惊早已褪作悲喜交加的神色,俯身颤声道:“老臣参见公主!”
我急忙虚扶他道:“使不得!棠儿既无德无能,又无封无号,实在受不得您的大礼!”
刘福通也不再推辞,只是拍着我的肩膀道:“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只不知棠儿怎会和朱帅在一起呢?”
我偷瞄了一眼林儿,遂即轻摇臻首,言辞真挚道:“这些年多亏您不辞辛劳、撑住这大宋的江山,棠儿心中有愧,本无脸见您。幸有元璋在,一路向南,披荆斩棘,为咱们大宋收复这些许山河,我才胆敢与您和林儿相见呐!”
刘福通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面上却笑逐颜开:“原来棠儿长大了,有了夫君?”
我面颊绯红,故作羞赧道:“还没有,只是已有婚约。”
“哦?”刘福通兴致盎然的望着我道,“此人可是朱帅?”
我点点头,有意无意地看向林儿道:“他日元璋为咱们收复集庆,我就嫁与他为妻。”
刘福通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和蔼笑容,转向林儿拊掌叹道:“这可真是一桩难得的好姻缘啊。朱元璋这个人,我曾有一面之缘,是个能当大任的举世之才,与咱们棠儿倒也算相配。”
林儿湖水般深沉的眼眸里看不出神色,只附和道:“是啊,朱帅骁勇善战、颇有智谋,最重要的是为人仁义无双、忠君护主,姐姐嫁与他也未尝不是一个好选择。”
我心中一痛,却佯作欣喜地与二人侃侃而谈,将彼此近几年的况遇都附耳相诉。
第五卷,火之卷:凤舞九天 (二十三)人心易变
深夜,林儿亲自送我出宫,我望着他异乎沉静的面颊,禁不住道:“不管怎么说,我所经历之事定不及皇上的万分之一,您……这些年过得还好?”
林儿洒然而笑,那笑容里却蕴育着不知名的伤感:“还好,也只是还好。怎么,姐姐觉得朕不好吗?”
我登时心痛难忍,忧心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从前那个活泼明朗的少年不见了……”
他霍然回首,凤眼深深地注目于我,道:“从前的姐姐不也不见了吗?”
我一时语塞,委屈道:“你可知道这些年我是如何过来的吗?我……”
林儿忽然重重一拳打在身旁的树干上,树叶潇潇而落,正如这些年来萦绕不去的沉重回忆。
他默然望着石板面上重重叠叠的落叶,悲笑一声,缓缓道:“你知道朕这些年时如何过来的吗?盛文郁你知道吧?往日他与刘福通明争暗斗,动辄就要取朕的性命。朕能活到今日,全是当年忍受种种侮辱和欺负,一步步与奸臣、佞将们周旋而来的。朕那时要是流露出一点点愤怒和不平,非但是朕,连母后也难保安然。朕是不谙世事的少年,是受尽各方势力排挤监视的傀儡。多少次,朕忍无可忍、退无可退,母后便用刀子在朕的肩上刺一个‘忍’字,如果没有那时的痛定思痛,朕又怎会变成这样?从前的朕,不屑于拥有这样的一切,但朕再也不会是从前的朕!”
我震撼难言的望着林儿,这是我的弟弟吗?那个温文尔雅,纯真可爱的弟弟……
心痛得像被细小的刀子一刃刃地剜着,我紧紧握住他的手,忍着泪水道:“皇上还有姐姐,从今以后,我再不会让你独自承担这一切。我引来朱元璋,就是要与刘福通抗衡,好稳住皇上的位置啊!”
林儿报之一哂,不置可否的淡淡道:“朱元璋……不过是另一个刘福通罢了。”
难道说,他怀疑我回来是为了取而代之?
我瞠目以对,言辞恳恳道:“林儿,你有母亲,可是我没有。请你相信我,你是这世上我惟一的亲人,咱们韩家,留在宫里的只有你我两个人,能够相依相靠的也只有你我两个人!我不是来指手画脚的,我是来帮助你的!你不觉得你需要帮助吗?于内,刘福通独掌大权,朝野上下人心若蛊;于外,元廷虎视眈眈,妖兵割据地方。复国之路任重而道远,我……”
韩林儿双眸中黯星闪烁,最终拂袖道:“姐姐长途跋涉,也累了,明日再来宫中吧,也好见见母后。”
宽大的袖袍吞噬着呜咽的夏夜风声,也吞噬着我汪洋般漫涌不止的心痛和哀伤。
“皇上也早些休息吧。”
艰难地吐出这句话,我转身而走,顿觉天旋地转,茫然而又悲凉。我的亲弟弟啊,到底是怎样的往事,让你连自己的姐姐也如此戒备!
方出宫门,却见花云已候立于门口,我调整心情,正容走过去,问道:“查得怎么样了?”
花云边为我领路,边压低声道:“我从南方粮户得知是亳州鑫源银号支付的定金,入夜后一个兄弟进鑫源银号翻帐,发现日期数目都吻合的只有一家。”
我问道:“哪一家?”
花云略顿一下,接口道:“亳州雅香楼。”
这下听得我眉头大皱,又是雅香楼,这个雅香楼的背后之人究竟是谁?
我转头注目于他,吩咐道:“今晚,咱们就住雅香楼。”
花云点头应道:“先生放心,我已经将事情办妥了,这就领您去。”
我暗叹花云虽为武将却心细如发,不觉道:“你做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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