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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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狐- 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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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何处和走向何处,这是现代人的悲哀,现代人变得“现代”之后反而迷茫了,反而呈另一种的愚鲁了,只知征服,只知巧取豪夺,只知更要“现代”。白尔泰忽然感觉到,人就像那被漠风吹拂的一粒粒沙子,时停时滚,时飞时聚,时在高空舞扬,时在洼地草根下埋没,聚众时千军万马横扫旷野,单粒时孤孤寂寂可嵌进兽毛草叶,一切活动、一切结局——甚至没有的结局,全听凭于大漠之风的强弱疾缓、东西南北上下左右的方向来定。漠风是沙粒的主宰。万能的大自然,是人这粒粒尘沙的主宰,只是,这粒尘沙被抛到空中时,却忘却了是风把它送上来的,便变得张狂起来,觉得自己是下边尘世的主宰。这是一粒沙的幼稚和可笑,也是它的悲哀所在。他冥冥中感到,有一种启示在催动着他,要不懈地追寻“孛”的贤哲踪迹,因为那踪迹正是现代人所失去的人的自然状态,人的崇尚大自然的心灵轨迹,人在大自然之中的准确位置。人应该寻回自己的自然,恢复这准确位置。其实,人不应忘了自己是大自然的产物。所谓“上帝”创造了人类,这“上帝”其实就是大自然。

想到此,他突然朗朗一笑。于是嘴唇上的水泡破裂,渗出淡淡的血水,疼得他歪了歪嘴。

前边的铁木洛老汉回头看了一眼他,然后又转过去。不久,从他嘴里飘流出一首古歌来。

当森布尔大山,

还是泥丸的时候,

当苏恩尼大海,

还是水塘的时候,

咱们祖先就崇拜天地自然,

跳唱“孛”歌“安代”祭祀万物——

哦,跳“孛”来哟!

哦,唱起“安代”!

我们崇拜长生天,

我们崇拜长生地,

我们崇拜自然万物

——因为我们来自那里!

哦,跳“孛”来哟!

哦,唱起“安代”!

白尔泰明白,老汉唱的是萨满教的“孛”歌,也就在这大漠中亘古的宁静里,没有任何生命痕迹的空天空地空沙间,他的心灵才会被勾回往日的岁月,回想起那些充满生命活力的老歌。也就是这种环境里,人才可能重温过去,遥想当年,捕捉心灵中一闪而殁的往日辉煌来慰藉此时的孤寂。

苍凉而雄浑的“孛”歌——“安代”旋律,代表了已逝去的整整另一时代,音律沉古而高亢,如风穿行高山松林间,如溪淌过清寂岩洞中,激越而不张狂,悠远而不乏旋律,你眼前似乎浮现出蓝色的大海和浮动着一座冰山,无限的高空中,一座火山口喷发着炽热浓红的岩浆,又似风雨中顽强的蜘蛛在续吐生命的丝网。

白尔泰的内心深深感动,屏住呼吸不敢出声,捕捉和牢记着这古歌透出的所有含义。他拿出小本子,先记下那歌词,又简单勾记了那重要的旋律。

这时,老铁子的歌声戛然而止。

他的白驼也停下了。

“你看,古城,咱们到了。”老铁子扬一扬驼鞭,指着前边。

于是,白尔泰也看见了。黄澄澄的大漠沙山脚下,一座土城废墟展现在眼前。

“万岁!老爷子,你真把它从大漠里捞出来了!”白尔泰高兴地大叫,整整走了二十多天,大漠里风餐露宿,日夜兼程,受尽风沙和冬寒之苦,终于有个目的地了。白尔泰长长喘了一口气。

“黑土城子,还是老样子。”老铁子凝视着那座古城。

明亮的阳光下,在周围莽莽黄漠衬托中,土城废墟呈出暗褐色,残垣断壁,毫无生气,更显出荒凉而古旧。一只老鹰在其上边高空中盘旋,土城后靠的沙山,巍峨耸立又横亘如卧龙,土城前边则是一片平阔的沙地。

“走,咱们进城,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

铁木洛老汉抖动缰绳,驱动白驼。

骆驼们似乎也知道了将到达终点,都有些兴奋地加快了脚步,“噢儿、噢儿”地叫起来。

哦,黑土城子。诱人的黑土城子。



她,孤独地徘徊在村西北那片小榆林中。

面容依旧清秀,经历了前一阵感情的波澜,她的神色却沉稳了许多,不像当初那么激情、幼稚和热狂浮躁。抿紧双唇,眼睛里有了思索。

她时常到这无人的小树林里散步。想想心事,想想自己和那位远赴大漠至今不归的男人之间的情感之事。由于远离了实在的人,她考虑起来冷静了许多,这是个间离作用,距离产生思想。她在小沙村长大,长大后到哲盟的通辽师范读书毕业后回村当个小学教师,后因大哥的关系改行当了一名文职人员,在旗府工作,在小小县城,她是高傲的公主,虽然未见过大的世面,可也在不大不小的中等城市通辽,接受过几年中等文化熏陶,自然而然地在小县城自命不凡起来。白尔泰的出现,白尔泰身上表现出的那种深层文化人的孤傲,一下子征服了她的心,她变得不顾一切,却忘记了若违背自然程序,“强扭的瓜不甜”这一结局。于是,她要承受这种感情的折磨。她时时想,自己哪点做错了,自己的条件、地位、家庭环境,以及品行相貌,哪一点比不上那个穷酸文人?可白尔泰的态度,若即若离地应付自己,深深刺伤了她那脆弱又高傲的自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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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此时的心情清醒了许多。她想通了白尔泰所说的话,先以朋友相处,她不能一见对方是合适人选,便以一种功利心态追求和捕捉对方。看来错就错在这里。她兀自苦笑了,长叹一口气。斜阳,暖暖地照射在没有叶子的树木间,脚下的土地稍稍变软,冬天基本过去,沙漠这边的田野上农民们开始劳作,大地正在复苏。从土地上、从发青的树枝上、从麻雀的欢叫上,都可闻到春天要来临的气息。

她心中也隐隐春潮泛动。一个花期稍晚的年轻女人,想委身于情郎的那种期盼和渴望,如那干草根下新从土里往上拱的嫩芽,使她心颤。

他为何还不归来?就是他不要她,她也愿意跟他在一起,工作,说话,一起寻找萨满教的线索。她喜欢他那可笑的笨拙和木讷,他那固执和孤傲,有时没必要的谦卑。

她着急,也有话告诉他。经过自己几次拜访老喇嘛,甚至由老支书齐林带着她去找老喇嘛吉戈斯并抬出大哥,事情终于有了突破性进展。

据老喇嘛吉戈斯神神秘秘的介绍,铁木洛老汉的一个叔叔当年曾经是一名萨满教的“孛”。那会儿他小,也就是五六岁不很懂事,家人把他送到库伦大庙上当小沙弥,在他七八岁时,旗上的喇嘛王爷召集了全旗的“孛”和“列钦”开会,勒令他们不再当杀生的“孛”,改邪归正,让他们转信佛爷。从此,库伦旗的“孛”迫于形势,基本全归顺了喇嘛教,改信了佛爷,传说当时有六个“特尔苏德·孛”逃出库伦,不知去向,后听老人讲,其中就有铁木洛老汉的先人。留在旗里的那位铁木洛老汉的叔叔,虽然明里投降了庙上,可暗中,要是百姓请他,他还是跳“孛”,后来被喇嘛王爷查禁。“土改”前几年,因参与“倒喇嘛王爷”的运动,被库伦旗最后一位王爷罗布桑·仁钦把他关进了大牢。后来,他从牢里逃脱出来,回村里务农,不久,又被旗保安队拉去当向导,追踪一伙儿叛匪,结果打仗时被叛匪的流弹给打死了。这就是他所知道的村里最后一个“孛”的情况。当她问到铁木洛老汉的情况时,老喇嘛说小时候他并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他们铁家人也从未说起过,后来“土改”前后他从外地回村来的具体情况,老喇嘛也不很清楚。但从各种蛛丝马迹和议论判断,铁木洛老汉的历史跟“孛”很有关系,人们过去也曾议论过,他们家祖先中出过大“孛”。

她知道了这情况,心里很兴奋。终于帮助白尔泰办成了一件事,摸到了新线索,进一步确定了铁木洛老汉是最终关键人物。由此想到,白尔泰紧盯住铁木洛老汉是何等正确。看起来木讷的这个木头人,办起事来的确心中有数。

她抬头遥望西北方向,大漠茫茫。

此刻,你在哪里?还安全吗?何时是归期?她轻轻叹气。

她慢慢往回村的路上走。踩着干软的树叶,闻着春天的潮气。

在村口,她碰见二哥古顺正和在老墙根晒太阳的胡大伦说话。胡大伦的病情显然好了许多,神志也已正常,不过脸色还是黄瘦黄瘦,一双眼睛仍有些贼亮贼亮,透出一股神经衰弱者常有的那种失眠后的过分亮晶的目光。

“小桦,一个人野外瞎走,不害怕呀?”二哥古顺远远打招呼。

“大白天的怕啥呀?老狐狸也跑了,啥玩艺还能吓人?”古桦笑着看一眼胡大伦,“我呆在屋里闷得慌,出来透透气。”

一听“老狐”,胡大伦身上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苦笑着说:“老妹儿别提那鬼东西了,想起来就害怕。一个人到野外散步,有心事吧?”胡大伦不阴不阳地笑笑,村里早已传开她和白尔泰谈对象的事,他当然也清楚。

“我有啥心事啊,有心事的才是你们俩哪!在村头叽叽咕咕,又不知神神道道地商量着啥鬼花样呢!”古桦嘴上不饶人,如刀子般叨在他二人要害上。

“小桦,你咋这么说话!”古顺瞪妹妹一眼,“人家胡大哥病刚好,说说话也犯法呀?再说哩,大哥只是让他暂停了村长的职务,没有说撤职,等病好了再说嘛,这就是说他病好了还可以当村长,是不是?”

“噢,原来你们俩在这儿鬼鬼祟祟,商量着如何复辟哪?真有你们的,还做你们的春秋大梦,出了那么多人命关天的大事儿,还想着重新当官儿!唉,咱们中国人咋就都那么官儿迷呢,包括大字儿不识几个的农民!真是邪了门儿了!”古桦说完,扬长而去,丢下两个人愣在原地光嘎巴嘴,瞠目而视又无可奈何。

“这丫头越来越野了,不用理她,咱们说咱们的。”古顺说。

“唉,这年头,虎落平原,谁都叨咱们一口,真难咽下这口气!”胡大伦忿忿地看着身后,村庄和田野上有忙碌的村民,“以前谁见我都点头哈腰,杀猪包饺子都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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