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认定,卜姑娘是为了安抚他,才提出让他管三十六家轿号的,而卜大爷不会把三十六家轿号给他,——不是为了三十六家轿号,卜大爷也不会把自己亲闺女送给马二爷。
巴庆达想到了私奔,一把扯住卜姑娘的手说:〃我……我这辈子啥都不要,只要你!你既这么烦你爹,不如跟我走,走的远远的……〃
卜姑娘一怔,呆呆看着他,许久没做声。
巴庆达全身的血都涌到了脑门上,脑门红红亮亮的,且有汗:〃可以跟王老板的戏班子走,大后天,去江南……〃
卜姑娘不接话,像没听见似的,反问他:〃巴哥哥,你……你不喜咱的轿行、轿子么?〃
巴庆达直愣愣地道:〃我不喜,只喜你!〃
卜姑娘说:〃我喜。我要咱的轿行、轿子。我觉着,打从八岁那年上了你和仇三爷的小轿,我的命脉都和轿行、轿子搭在一起了。今天在大观道上走着轿,我就在想,真没了这些轿子,我可咋活?〃
这可是巴庆达再没想到的:卜姑娘竟也这么看重轿!
巴庆达凄哀地看着卜姑娘:〃难道说我……我不如轿?〃
卜姑娘摇摇头:〃这不好比。〃
巴庆达非要比:〃我和轿,你要哪样?〃
〃我都要。〃
〃只能要一样。〃
〃我就要两样。〃
巴庆达拗不下去了,长叹一声说:〃当初,我……我真不该把你从乡下抬来!〃
卜姑娘点点头:〃这话对了,傍晚在独香亭楼上我先说过的。〃
巴庆达眼圈红红的:〃你心狠……〃
卜姑娘说:〃我心不狠,今个儿,我……我把能给你的都给你……〃
巴庆达不知道卜姑娘还能给他啥,瞅着卜姑娘,呆猴似的。
卜姑娘见他这么痴,就把身上的绿缎祆先脱了,又把裹在乳上的红绸抹胸布解了,露出鼓胀着的双乳,让他摸。
巴庆达这才明白了,卜姑娘要把自己身子给他。
这是他多少年来朝思暮想的。
想象中的这时刻,是在洞房花烛的夜里,是在一个迎娶的隆重仪式完成之后,不是在这里,偷偷摸摸的。
卜姑娘是他心中的神,他得把她迎进门,像供物一样敬奉在身边。
巴庆达不由地生出了敬畏之心,身子不由地向后退着,连连说:〃不,不,卜……卜姑娘,不要这样……〃
卜姑娘说:〃我……我要,巴哥哥,你得听我的!〃
巴庆达心很慌:〃以后……以后,我要是……要是能娶了你,再……再这样……〃
卜姑娘泪水直流:〃我要你的儿!要你的儿!懂不懂!你的儿将来就是咱三十六家轿号的少东家!〃
巴庆达这才怯怯地过去了,轻轻地抱住了卜姑娘,就像抱住了一只金贵易碎的花瓶。
卜姑娘却不管这些,两只手死死搂住他,还用牙咬他的肩,喉咙深处发出浓重的喘息,这让他多多少少动了情,也有了些想要的意思……
然而,终是不行。
把卜姑娘的衣服全脱了,搂着钻进被里,马上嗅到了枕上、被头的香气,心中的卜姑娘又成了神,仿佛那香气不是脂粉味道,倒是施主供奉的香火,总觉着自己是在亵渎神灵。
失败感山也似的压来,巴庆达俯在卜姑娘赤裸的身上哭了,一边哭,一边狠抽自己嘴巴:〃我……我不行,不行,干……干啥都不行……〃
卜姑娘安慰说:〃你行的,肯定行,从今往后,你夜夜来,我给你留门,直……直到有了你的骨血……〃
这当儿,正房响起了卜大爷一声高似一声的叫唤:〃妮儿,妮儿……〃
卜姑娘从床上探起身,一下将油灯的灯火吹灭了。
卜大爷还在唤:〃妮儿,我看见小巴子了,你叫小巴子出来……〃
巴庆达有些怕,再顾不得哭,想往起爬。
卜姑娘一把把他拉住了:〃别走,就让他拖着断腿爬过来看!〃
这夜,卜大爷高低没爬过来看,巴庆达也在夜过五更,卜姑娘睡熟之后悄悄溜走了,走时偷偷拿了卜姑娘解下的那条红绸抹胸布。
抹胸布红得耀眼,像一缕霞光。
巴庆达当时就想,这缕霞光将永远伴随着他,直到他老成一副骨头架,直到他连骨头也烂到泥土里……
这夜巴庆达的出走,是卜守茹万万想不到的。
天亮以后,卜守茹呆呆坐在红木床上,心里空落落的。
后来,卜守茹突然意识到了点啥,忙不迭地披了衣服,下了床,跌跌撞撞往门外跑。
在院子里见到了扫地的仇三爷,仇三爷像似看出了她的心事,没头没尾说了句:〃走了,连铺盖都带走了。〃
她仍不甘心,三脚两步出了院门,站在院门口的青石台阶上,痴痴地向街面上张望。
街面上是一片薄薄的雾色,雾中有三两行人,一二轿影。
卜守茹眼中的泪珠儿情不自禁滚落下来……
第五章
于是有了开春那场载入石城史册的大迎聘和大出聘。
《石翁斋年事录》载得清楚:〃时阳春三月,六礼已成,吉期择定矣。相恨相仇之轿业大户马卜二家,复划定行轿区域,结秦晋之好。东西城八十又二家轿号歇业事聘,动辇舆千乘,致万人空巷,惊官动府,实为本城百年未睹之奇事也。〃
此一奇事构成了卜守茹生命历程中的重要景观。
卜守茹在后来的岁月里常常忆起奇事发生那日的情形,觉着那日的一切值得她用一生的时光去玩味。
那日表层的喧闹下鼓涨着汹涌的暗潮。
马二爷借迎聘的机会,再一次向父亲和石城显示了他的成功,把迎聘变作了一次胜利的展示。
父亲不傻,啥都看得出,偏做出看不出的样子,只说马二爷给面子,纳妾动轿,这般操办,破了祖上的大规矩。
而她在那当儿满心想着的则是,要让全城八十二家轿号的轿夫们都知道,她卜守茹以卜家闺女,马家小妾的身份,就要开始她统一全城轿业的争战了。她不光是出聘,也是出战。
无可置疑,那是个野心勃勃的日子。
迎聘的各式轿子塞满门前的刘举人街,马二爷特为她做的八抬大红缎子的花轿进了门,喇叭匠子、礼仪执事站了一院子,鼓号齐鸣,场面也实有几分像打仗。
麻五爷算是大媒,极早便坐着蓝呢大轿来了,带着徒子徒孙几十口子,闹腾得整条刘举人街沸沸扬扬,后来,又到卜守茹房里闹,还捏了卜守茹的手。
卜守茹知道麻五爷的歪心。
这无赖两家来回跑着撮合这门亲事时,就想占她的便宜,还口口声声称自己是她娘家人。
卜守茹觉着日后用得着麻五爷,总不愿得罪,就一边让人梳妆,一边笑着对麻五爷说:〃五爷,你得放尊重点,这是我娘家,你不但是个大媒,也说是我娘家人哩!〃
麻五爷涎着麻脸道:〃咱还没说定呢,我算你娘家啥人?〃
卜守茹反问:〃你想算啥人?〃
麻五爷道:〃算个哥吧!〃
卜守茹说:〃这不亏了你?你这么大个人物,咋着也得算个娘家叔吧!〃
麻五爷乐了:〃嘿,你卜姑娘抬举!〃
说着,又用脏兮兮的手去摸卜守茹的脸。
卜守茹实是无可忍耐,把麻五爷的手拨开了,道:〃做叔就得有个做叔的样子!〃
麻五爷说:〃哟,娘家叔摸摸自己侄女的脸就没样子了?啥话呀!〃
又嘿嘿干笑着说:〃马二那老小子不好对付哩,日后你这妮用着叔的地方多着呢!〃
卜守茹知道这是实在话,便道:〃那是,我爹不中用了,我眼下也奇%^书*(网!&*收集整理只有你这一个娘家人了,不是你这么操心费力,只怕也没这门亲事呢!〃
麻五爷说:〃你这是骂我,我知道你不喜这门亲事。〃
卜守茹笑道:〃谁说我不喜?我偏就喜这门亲事呢!五爷,你候着,回门那日我谢你一桌酒。〃
麻五爷头直点:〃好,好,我就候着了,到时吃不上酒,我就吃你!〃
卜守茹只当没听出麻五爷话中的话,又说:〃往后呢,也少不了要打扰你。你可不兴推的哟,这门亲事你给我做了主,我就赖上你了……〃
麻五爷哈哈大笑:〃好,好,能被你这丫头赖上,也是我五爷的福分!有啥事,你只管找五爷我!〃
父亲那当儿是忧郁的,脸面上却做出欢喜的样子,陪着马二爷派来的娶亲太太说话、喝茶,还时不时地用独眼向里屋看,卜守茹弄不清这废人是想把自己的亲闺女多留一会儿,还是想把亲闺女早点打发走?
马二爷知道父亲废了,不能再和他斗了,加上又有麻五爷和五爷徒子徒孙的压力,就信守了承诺,把原想在石城大观道以西设置轿号的主意打消了,请麻五爷和几个头面人物做中人,和父亲言明:六礼成就之后第三日,闺女回门,西城三十六家轿号重新开张。
卜守茹因之便想,父亲大约是想她早走的,这乡巴佬肯定已在想他即将开张的轿号了,这真好笑……
自然,这日卜守茹也是挂记着巴哥哥的。
巴哥哥那夜走后再没来过,死活不知。
卜守茹算着巴哥哥这日会来,哪怕为见她一眼也会来的。
因而,一直拖着,等着,和麻五爷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全然不顾父亲和马家迎亲主仆的不快,还老向门外瞅。
待得临近中午,实是无了指望,卜守茹才出了里屋,到得正堂,面对瘫坐在太师椅上的父亲,木然磕了头,起身上了八抬红缎大花轿。
大花轿在炮仗鼓乐声中轻起,城堡也似的沿刘举人街,上天清路,绕大观道,一路东去。
花轿最前面,有金瓜钺斧朝天镫,飞虎旗,还有借来助势的红底黑字的肃静回避牌。其后四锣开道,四号奏鸣,十六面大鼓敲响。鼓队后是唢呐队,唢呐队中不仅有唢呐,还有笙笛和九音锣。然后是两对掌扇,两对红伞。最后才是卜守茹乘的轿子。
卜守茹坐在轿里,看不到轿外壮阔的场面,却能感到那场面的非凡,她觉自己配得上这种非凡。
许多年过后她还说,在那日的轿里,她已知道自己能成事了,总认为飘在街上的轿子全是她的,全是。
喧天的鼓号声震颤着石城腐臭的空气,也吵得卜守茹耳朵疼。卜守茹便想起了八岁进城时的那乘冷清的孤轿。
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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