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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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 第1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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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在莫斯科,老公爵当着公爵小姐玛丽亚的面(她仿佛觉得,她父亲在她面前故意这样做)吻了吻布里安小姐的手,把她拉到身边,很亲热地拥抱她。公爵小姐玛丽亚涨红了脸,从房里跑出去了。几分钟以后,布里安小姐走到公爵小姐玛丽亚身边,面露微笑,用她那悦耳的嗓音快活地讲着什么事情。公爵小姐玛丽亚连忙揩掉眼泪,迈开坚定的脚步走到布里安跟前,显然,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带着愠怒和冲动的嗓音向法国女人大声喊叫起来:

“这真卑鄙,真下流,惨无人道地利用……软弱,”她没有把话说完,“您从我房里走开。”她喊道,放声大哭起来。

第二天,公爵没有对他女儿道出一句话,但是她发现,吃午饭的时候他吩咐先给布里安小姐传菜。午餐结束时,当小吃部主管按照原有习惯又先给公爵小姐递上咖啡,于是公爵勃然大怒,把手杖掷到菲利普身上,并且马上吩咐送他去当兵。

“没有听见……我说了两遍啊!……没有听见呀!她是这一家的为首的人,她是我的最好的朋友,”公爵喊道,“假如你胆敢,”他发火了,大声喊道,第一次把脸转向公爵小姐玛丽亚,“胆敢再像昨天那样……在她面前放肆,我就要给点颜色你看,要你知道谁是这家的主人。你滚,我不想见你,向她陪罪!”

公爵小姐玛丽亚为她自己,也为乞求庇护的小吃部主管菲利普向阿马利娅·叶夫根尼耶夫娜①和父亲陪罪。

①阿马利娅·叶夫根尼耶夫娜是法国女人布里安的俄国名字和父称。

在这种时刻,公爵小姐玛丽亚的心中充满一种牺牲者的自豪感。在这种时刻,她所谴责的父亲忽然在她面前寻找眼镜,在眼镜旁边摸来摸去,没有看见;或者竟然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忘记得一干二净,或者伸出他那软弱无力的两腿,摇晃不定地走了一步,他回头望望,是否有人看见他那有衰弱的体态,或者更糟的是,用午餐时,在没有客人使他兴奋时,他忽然微微入睡,放开身上的餐巾,他那巍巍颤颤的脑袋低垂在餐盘上。“他太老了,太衰弱了,而我竟敢谴责他!”在这种时刻,她常怀着厌恶自己的神情这样想。

 3

一八一一年,一位瞬即轰动一时的法国大夫居住在莫斯科,他身材魁悟,眉清目秀,像法国人那样讲究礼貌,莫斯科人都说他是一位具有非凡医术的大夫,他就是梅蒂维埃。上流社会的家庭接待他,不把他视为大夫,而把他视为与别人平等的人。

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从前嘲笑医学,近来他接受布里安小姐的忠告,准许这位大夫到他家里来,现在已经和他混熟了。梅蒂维埃每个礼拜到公爵家里去一两次。

公爵的命名日——圣尼古拉节,全莫斯科的人士都聚集在他的宅第门前,但是他吩咐不接见任何人,只宴请少数几个人,他把少数客人的名单交给公爵小姐玛丽亚。

早上前来祝贺的梅蒂维埃,认为做大夫的de forcer la consigne①,是理所当然的事,他对公爵小姐玛丽亚这样说,于是就走进去见公爵。很不巧,命名日这天早晨,老公爵的情绪坏透了。整个早晨他在屋里踱来踱去,老是在找大家的碴儿,装作听不懂别人对他说的话,大家也听不懂他说的话。公爵小姐玛丽亚确实知道,每当他焦虑不安、低声唠叨,最后难免要狂怒起来,整个早晨她在屋里走来走去,就像在一支扳开枪机的装上弹药的火枪前面,等待不可避免的射击似的。在大夫未来之前,早晨平安无事地度过了。公爵小姐玛丽亚放医生进来之后,便拿着一本书在客厅厅房坐下来,从这儿她能听见书斋中发生的事情。

①法语:违反命令。

起初她听见梅蒂维埃一个人的说话声,继而听见父亲的说话声,之后听见两个人同时说话的声音,门敞开了,心惊胆战的、相貌漂亮的、头上蓄有一绺蓬起的黑发的梅蒂维埃的身影在门坎上出现了,公爵的身影也在这里出现了,他头戴睡帽,身穿长衫,现出一副由于狂怒而变得难看的面孔,一双瞳人向下垂。

“你不明白吗?”公爵喊道,“可是我明白啊!一个法国的密探,波拿巴的奴隶,密探,从我屋里滚出去,滚出去,我对你说!”他于是砰然一声关上门。

梅蒂维埃耸耸肩膀,走到布里安小姐跟前,她听见喊声,从隔壁房里跑来了。

“公爵不太舒服,la bile et le transport an cerveau.Tranquilliscz-vous,je repasserai demain.”①梅蒂维埃说,把一个指头放在嘴唇上,匆匆地走出去了。

①法语:胆囊病,脑充血。不用担心吧,明天我顺路再来。

从门后传来步履声和叫喊声:“这一伙密探,叛徒,到处是叛徒!我自己家里也没有片刻的平静!”

梅蒂维埃走后,老公爵把女儿喊到身边来,于是向她大发雷霆。她的罪过是:把一个密探放进屋里来。他不是对她说过,叫她开列一份名单,凡是名单上没有的人,不得放进屋里来。干嘛要把这个坏蛋放进来啊!她真是罪魁祸首。“她在他身边,他不会有片刻的宁静,他不会宁静地寿终正寝的。”

他说道。

“不行,妈呀!分开,分开,这一点您要晓得,您要晓得!现在我不能再忍受了。”他说完这句话,便从房里走出去。他仿佛怕她不会想个法子来自己安尉自己,于是回到她身边,极力地装出心平气和的样子,补充地说:“您甭以为我是在生气时才对您说出这番话的,现在我心平气和,我把这一点缜密地考虑到了,只有这么办,分开,您给您自己找个地方吧!……”但是他忍受不了,现出愠怒的样子,只有爱她的人才会这样,显然他自己感到痛苦,他晃了晃拳头,向她喊道:

“哪怕有个什么笨蛋把她娶去也好!”他砰然一声关上房门,把布里安小姐喊到身边来,书斋中鸦雀无声。

两点钟,六位被挑选的客人都乘车前来出席宴会。这六位客人说:大名鼎鼎的拉斯托普钦伯爵、洛普欣公爵和他的侄儿、公爵的老战友恰特罗夫将军,年轻的客人有皮埃尔和鲍里斯·德鲁别茨科伊——他们都在客厅中等候他。

目前来到莫斯科休假的鲍里斯,极欲结识尼古拉·博尔孔斯基公爵,他擅长于博得公爵的好感,使得公爵为他破例在家中接见单身青年。

公爵的家不是所谓的“上流社会”,而是一个小圈子,尽管在市内默默无闻,但是受到它的接待令人感到无比的荣幸。鲍里斯在一星期前才明白这一点,那时候总司令在他面前邀请拉斯托普钦伯爵在圣尼古拉节赴宴,拉斯托普钦说他不能应邀。

“这一天我总要到骨瘦如柴的尼古拉·安德烈俨奇公爵那里去表示敬意。”

“啊,对,对,”总司令答道。“他近来怎样?……”

午宴前这个小团体聚集在摆设有陈旧家具的高大的旧式客厅里,俨像法庭召开的一次盛会。大家都默默无言,即令在交谈,也把嗓音压得很低。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走出来了,他态度严肃,默不作声,公爵小姐玛丽亚比平素显得更娴静而羞怯。客人很不乐意地和她应酬几句,因为看见她无心去听他们谈话。惟有拉斯托普钦伯爵一人为使谈话不中断,他时而讲到最近的市内新闻,时而讲到政治领域的新闻。

洛普欣和年老的将军有时也参加谈话。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谛听着,俨如一位听取下级汇报情况的首席法官,只不过有时候默不作声地或者三言两语地表明,他对下级向他汇报的情况已经知照。谈话的腔调听起来容易明了,谁也不称颂政治领域发生的事情。人们所讲的重大事体显然证实了各种情况越来越恶劣,但是,在讲述和议论任何事件时,令人惊奇的是,只要议论的内容涉及皇帝陛下,讲话的人就停下来,或者被人家制止。

宴会间,谈话牵涉到最近的政治新闻:拿破仑占领奥尔登堡大公的领地、俄国送陈欧洲各国朝廷旨在反对拿破仑的照会。

“波拿巴对付欧洲,就像海盗对付一条被夺去的海船一样。”拉斯托普钦伯爵说,把他说过几遍的话重述一遍。“各国国王的长久忍耐,或者是受人蒙骗,使人感到惊奇。现在事情涉及教皇了,波拿巴已经肆无忌惮地不害臊地试图推翻天主教的首领,因此人人都不吭声!唯有我们的国王一人对侵占奥尔登堡大公的领地一事表示抗议。既使那样,也是……”拉斯托普钦伯爵默不作声,他觉得他正处在不能继续谴责的边缘。

“有人建议用其他领地代替奥尔登堡公国,”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说,“他叫大公们这样迁来迁去,就像我叫农夫自童山迁到博古恰罗夫和梁赞的领地去那样。”

“Le duc d’Oldenbourg supporte son malheur avec une force de caractère et une resignation admirable。”①鲍里斯说,他恭恭敬敬地参与谈话。他所以说这番话,是因为他自彼得堡前来此地的途中荣幸地与大公结识。尼古拉·安德列伊奇公爵望了望这个年轻人,好像他想就此事对他说点什么话,然而他认为他太年轻,便转变念头。

“我读过我方就奥尔登堡事件所提出的抗议书,这份照会的措词拙劣,真令我感到惊讶。”拉斯托普钦伯爵漫不经心地说,那腔调就像某人评论一件他最熟的事情那样。

皮埃尔带着幼稚的惊讶的神情望望拉斯托普钦,心里不明白,为什么照会的拙劣措词会使他焦虑不安。

“伯爵,如果照会的内涵富有说服力,文词上的优与劣,难道不都是一样?”他说。

“Mon cher,avec nos 500 mille hommes de troupes,il serait facile d’avoir un beau style.”②拉斯托普钦伯爵说。皮埃尔明白,照会的措词使拉斯托普钦伯爵担心的原因。

①法语:奥尔登堡大公以其惊人的毅力和镇静的态度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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