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龙回答说,这些农户的马都在外面拉脚,阿尔帕特奇又说出另外一些农民。按照德龙的说法,这些农户没有马,有一些马正在替官府运输,另一些马已不中用,还有些马因为缺少饲料给饿死了,照德龙所说,不但找不到拉行李的马,连拉人坐的车所用的马也弄不到了。
阿尔帕特奇凝神地看了看德龙,紧锁眉头。正如德龙是一个模范村长一样,阿尔帕特奇并非白白地把公爵的田庄管理了二十年,他是一个模范管家。他凭嗅觉就能了解那些与他打交道的人的需要和本能,他有高度的才能,因此他是一个出色的管家。他看了德龙一眼,立刻就明白,德龙的回答并不代表他本人的思想,而是代表博古恰罗沃村公社那种普遍的情绪,这位村长已经屈从于村公社农户的这种情绪。然而,他同时也知道,发了财的和被全村仇视的德龙,必然在地主和农奴两个阵营之间摇摆不定。他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这种动摇。于是阿尔帕特奇皱起眉头,向他走近了些。
“你,德龙努什卡,给我听着!你少给我说废话。安德烈·尼古拉伊奇公爵大人亲口向我吩咐过,全体老百姓都得走,不能留在敌占区,沙皇也下了同样的命令。谁留下不走,谁就是沙皇的叛徒。听见没有。”
“听见了!”德龙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他回答道。
阿尔帕特奇对这一回答不满意。
“哎,德龙,不会有好下场的!”阿尔帕特奇摇着头,说。
“全由您作主!”德龙悲哀地说。
“哎,德龙,不用再说了吧!”阿尔帕特奇又重复说,他从怀里抽出手来,庄严地指着德龙脚下的地板。“我不但可以看透你,就是你脚底下三尺都可以看个透。”他看着德龙脚下的地板说。
德龙着了慌,偷看了阿尔帕特奇一眼,又搭拉下眼皮。
“你少说那些废话,去通知老百姓收拾好准备前往莫斯科,明天一大早把运公爵小姐行李的大车准备好,你本人不要去参加会,听见没有?”
德龙突然跪了下去。
“雅科夫·阿尔帕特奇,把我撤职吧,请把钥匙拿去,看在耶稣的份上,把我撤了职吧。”
“收起你那一套!”阿尔帕特奇严厉地说。“我可以看透你脚下三尺深处,”他又重复着说,熟悉他那养蜂的技巧,他那适时播种燕麦的知识,以及他能一连二十年保持老公爵恩宠这一事实,使他久已获得神巫的名声,人们认为,只有神巫才能看透脚下三尺深的地方。
德龙站起身,想要说点什么,但是阿尔帕特奇阻住了他。
“您怎么会想到这里?咹?……您是怎么想的?咹?”
“我拿老百姓怎么办呢?”德龙说,“全都疯了,我也是那么对他们说的呀……”
“我也是那么说,”阿尔帕特奇说,“他们在喝酒?”他简短地问了一句。
“全都发了狂。雅科夫·阿尔帕特奇;他们又弄来一桶。”
“你给我听着。我到警察局长那里去,你去管一下老百姓,要他们不要干这种事,把大车都准备好。”
“我听见了。”德龙回答道。
雅科夫·阿尔帕特奇不再坚持了。他在长时期对老百姓的统治中知道,要使人们服从的一个主要手段就是不要向他们流露出对他们有可能会不服从的怀疑。从德龙的口中得到顺从的“是的——您老”这一句回话,雅科夫·阿尔帕特奇感到满意,虽然他不但怀疑,而且差不多相信,不借助军队的力量,根本弄不到大车。
果真,到了晚上,大车并未来到。在村中的酒馆旁边又举行了一次集会,在会上决定把马赶到森林中去,并且不出大车。阿尔帕特奇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公爵小姐。他吩咐把从童山来的大车上的他的全部行李都卸下来,把那些马套在公爵小姐的马车上,之后,他亲自去找地方官长去了。
10
父亲安葬后,玛丽亚公爵小姐把自己关在房里,不许任何人进来。女仆来到门前,禀告阿尔帕特奇前来请示出发的事。(这是在阿尔帕特奇和德龙谈话之前的事。)玛丽亚公爵小姐从她躺着的沙发上欠起身来,冲着关闭的门说,她什么地方也不去,不要叫人来打扰她。
玛丽亚小姐卧室的窗户是朝西开的。她面对墙壁躺着,手指来回地抚摩皮靠枕的扣子,眼睛死盯着这个皮靠枕,她那模糊的思绪集中到一点上:她在想父亲不可挽回的死以及在这之前她还不知道,只是父亲患病期间才表现出来的内心的卑鄙。她想祈祷,但又不敢祈祷,不敢在她现在的心境中向上帝求援。她就这样躺了很久。
太阳照到对面的墙上,夕阳的斜晖射进敞开的窗户,照亮了房间和她眼前的羊皮靠枕的一角。她的思路忽然停住了。她毫无意识地坐起来,整理了一下头发,站起来走到窗前,晚风送来清凉新鲜的空气,她不由得深深地吸了一口。
“是的,现在你可以随意欣赏傍晚的风光了!他已经不在了,谁也不会打扰你了。”她心里说道,倒在椅子上,头靠着窗台。
有人从花园的方向用娇柔的声音轻轻叫她的名字,吻她的头,她抬头看了看。原来是布里安小姐,她穿一件黑衣裳,戴着黑纱。她悄悄走到玛丽亚公爵小姐跟前,叹着气吻她,立即哭了起来。玛丽亚公爵小姐看了看她。想起跟她的一切过去的冲突,对她的猜疑,还想起他近来改变了对布里安小姐的态度,不能见她,由此看来,玛丽亚公爵小姐内心对她的责备是多么不公平。“难道不是我,不是我盼望他死吗?我有什么资格责备别人呢!”她想道。
玛丽亚公爵小姐生动地想象布里安小姐的处境,近来她离开自己的亲人,而同时又得依靠她,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她心里对她怜悯起来。她温和地疑惑地望了望她,迟疑地伸出手。布里安小姐立刻又哭起来,不断地吻她的手,念叨着公爵小姐遭遇的不幸,把自己扮成一个同情她不幸的人。她说,在她的不幸的时刻,唯一的慰藉就是公爵小姐允许她分担她的不幸。她说,在这巨大的悲伤面前,所有过去的误会应当全部化除,她觉得她在一切方面都是清白的,他在那个世界会看到她的眷恋和感激的。公爵小姐听着她的说,有些不理解,只是偶尔看看她,听听她的声音。
“你的处境格外可怕,亲爱的公爵小姐,”布里安小姐沉默了片刻,说道:“我明白,你从来不会,现在也不会想着自己;但是由于我爱您,我必须这样做……阿尔帕特奇到您这儿来过吗?他和您谈过动身的事吗?”她问。
玛丽亚公爵小姐没有回答。她不明白是什么人要走,要到那儿去。“现在还能做什么事,想什么事呢?难道不是一样吗?”她没有吭声。
“您可知道,chère Marie①,”布里小姐说,“您可知道我们的处境极危险,我们被法国军队包围住了,现在走,太危险了。如果走的话,恐怕准会被俘虏,上帝才知道……”
玛丽亚公爵小姐望着她的女伴,不清楚她在说些什么。
①法语:亲爱的玛丽亚。
“哎,真希望有人了解我,我现在对一切,对一切都不在乎,”她说。“当然罗,我无论怎样也不愿撒开他就走……阿尔帕特奇对我说过走的事……您和他谈谈吧,我现在对什么,对什么都无能为力,也不想管……”
“我和他谈过。他希望我们明天就走,可是我想,现在最好还是留下,”布里安小姐说。“因为您会同意,chère Marie在路上碰到大兵或者暴动的农民,落到他们手里——那真可怕。”布里安小姐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张不是用普通俄国纸印的法国将军拉莫的文告,上面晓谕居民不得离家逃走,法国当局将给予他们应有的保护,她把文告递给公爵小姐。
“我想,最好还是求助于这位将军,”布里安小姐说,“我相信他会给您应有的尊重的。”
玛丽亚公爵小姐读着那张文告,无声无泪的哭泣使她的脸颊抽搐。
“您是从谁手里拿到这个的?”她说。
“大概他们从我的名字知道我是法国人,”布里安小姐红着脸说。
玛丽亚公爵小姐拿着文告离开窗口站起来,她脸色苍白,从屋里出来走到安德烈公爵以前的书房里。
“杜尼亚莎,去叫阿尔帕特奇,德龙努什卡,或者别的什么人到我这儿来,”玛丽亚公爵小姐说,“告诉阿马利娅·卡尔洛夫娜,不要来见我。”她听见布里安小姐的话语声,又说,“要赶快走!快点走!”一想到她可能留在法军占领区,她就不寒而栗。
“要让安德烈公爵知道我落在法国人手里,那还了得,要让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博尔孔斯基公爵的女儿去求拉莫将军先生给予她保护,并且接受他的恩惠,那怎么行!”她越想越觉得可怕,以致使她战栗,脸红,感到从未体验过的愤懑和骄傲。她生动地想象她将要面临的处境是多么困难,主要的,是多么屈辱。“他们那些法国人住在这个家里;拉莫将军先生占着安德烈公爵的书房;翻弄和读他的书信和文件来取乐。“M—lle Bourienne lui ferd les honneurs de博古恰罗沃①。他们恩赐我一个房间;士兵们挖掘我父亲的新坟,取走他的十字架和勋章;他们对我讲述怎样打败俄国人,假装同情我的不幸……”玛丽亚公爵小姐在思考,她不是以自己的思想为思想,她觉得应该用父亲和哥哥的思想来代替自己的思想。对于她个人,不论留在哪儿,自己可能会怎样,都无所谓;她觉得她同时还是死去的父亲和安德烈公爵的代表。她不由得用他们的思想来思想,用他们的感觉来感觉。他们现在可能怎么说,可能怎么做,也就是她现在觉得必须要照样去做的。她走到安德烈公爵的书房里去,极力地深入体会他的思想,来考虑她目前的处境。
①法语:布里安小姐在博古恰罗沃恭恭敬敬地招待他。
求生的欲望,本来她认为随着父亲的去世不复再有了,可是它突然以前所未有的力量在玛丽亚公爵小姐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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