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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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 第2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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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老妇人面前,她带着深受感动的表情快步迎上前来。这是老伯爵夫人。她抱住公爵小姐,开始吻她。

“Monenfant!”她说道,“jevousaimetvousconnaislongtemps.”①

①我的孩子!我爱您,并且早就认识您了。

尽管自己也很激动,玛丽亚公爵小姐知道她是伯爵夫人,应该同她应酬几句。但她不知如何说,讲了几句客气的法语,语气与伯爵夫人对她说话的语气相同,又问:“他现在怎样?”

“大夫说没有危险,”伯爵夫人回答,但说话时叹了一口气,眼睛往上看,而她装出的这副表情与她的话相矛盾。

“他在哪里?可以看他吗,可以吗?”公爵小姐问。

“马上,公爵小姐,马上,我的朋友。这是他的儿子?”伯爵夫人朝着同德萨尔一道进来的尼古卢什卡说道。“咱们都住得下来,房子很大。哦,多迷人的男孩子!”

伯爵夫人把公爵小姐带进了客厅。索尼娅同布里安小姐攀谈。伯爵夫人爱抚小男孩。老伯爵进屋来欢迎公爵小姐。他在公爵小姐上次见到他以来,起了非常大的变化。那时候,他是一个精神抖擞、愉快、自信的长者,现在看来可怜和不知所措。伯爵同公爵小姐谈话时,不停地看其他人,好像向他们探询,他说话是否得体。在莫斯科和他的家财毁弃之后,一经脱离生活常轨,好像他便失去了对自己活着的意义的认识,觉得生活中已没有他的位置了。

虽然只想快些见到哥哥,虽然苦于在只想见到他的时刻却被耽搁,而且人们在强颜夸奖她的侄子,公爵小姐仍注意到她周围发生的一切,感觉到必须暂时服从她已身陷其中的新的安排。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必要的,虽然她很难受,但她不埋怨他们。

“这是我的外甥女,”伯爵介绍索尼亚说,“您不认识她吧,公爵小姐?”

公爵小姐向她转过身去,并压下心头对这姑娘的敌意,吻了她。但围住她的这些人的情绪,与她所想的事情相去甚远,她的心情仍然沉重。

“他在哪里?”她对着大家再一次地问道。

“他在楼下,娜塔莎同他在一起,”索尼娅回答,脸红了,“已派人问去了。我想您累了吧,公爵小姐?”

懊恼的眼泪,从公爵小姐眼里涌了出来。她转身想再问伯爵夫人怎样去哥哥那里时,门里响起轻快的急促的,又好像愉快的脚步声。公爵小姐回过头去,看见几乎是跑着进来的娜塔莎,那个老早以前在莫斯科见面时,她很不喜欢的娜塔莎。

可是公爵小姐还没来得及看清这个娜塔莎的脸,就已明白,这是她同病相怜的诚挚的伙伴,因而是她的朋友。她急忙迎了上去,拥抱着她,靠在她肩头上哭了起来。

坐在安德烈公爵床头的娜塔莎,一听到玛丽亚公爵小姐到达的消息,便悄悄离开他的房间,用玛丽亚公爵小姐觉得急忙的,似乎愉快的步子跑来看她。

在她跑进客厅时,她激动的脸上只有一种表情——爱的表情,对他,对她,及对所有使她相爱的人感到亲切的东西的无限的爱,也即是怜惜、为他人感到痛苦、热忱地渴望献出整个自己以帮助他人的表情,看得出,在这一时刻,娜塔莎心口丝毫没考虑自己,没考虑自己同他的关系。

聪敏的玛丽亚公爵小姐,从娜塔莎的脸上一眼便看出这一切,因而又悲又喜地伏在她肩头上哭了一场。

“咱们走吧,咱们去看他吧,玛丽。”娜塔莎说道,并带着她向另一间屋子走去。

公爵小姐抬起脸来,擦干眼睛,然后看着娜塔莎。她觉得,她会从她那里知晓一切。

“他怎样了?”她把问题刚一提出,又突然停下了。她觉得,言辞不足以用来询问,也不足以用来回答。娜塔莎的脸和眼睛会把什么都说得更清楚更深刻的。

娜塔莎看着她,但好像害怕和犹豫不决,是否说出她所知道的全部情况;她好像觉得,在这双看穿她心灵深处的明亮的眼睛面前,不可能瞒住她看到的全部实情。娜塔莎的嘴唇突然抖动,歪扭的皱纹出现在嘴角,她蒙住脸失声痛哭。

玛丽亚公爵小姐什么都明白了。

但她仍然寄予希望,用那为她所不相信的言辞问道:

“他的伤现在怎样?总之,情况怎样?”

“您,您……会看到的。”娜塔莎唯有这样说。

她俩在楼下他的房间外面坐了一会儿,为了止住哭泣,脸上平静地去看他。

“全部病情经过是怎样的?他早就恶化了吗?那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玛丽亚公爵小姐问道。

娜塔莎说,最初,由于发烧和疼痛,情况是危险的,但在特洛伊茨前后,这事过去了,医生只怕一样——生坏疽。但这一危险也过去了。但到了雅罗斯拉夫尔,伤口开始化脓(娜塔莎清楚有关化脓的全部情况以及别的情况),大夫说,化脓可以有好的结果。然后又发烧发冷。大夫说,发冷发烧并不那么危险。

“但两天前,”娜塔莎开始说,“突然发生那……”她忍住不哭出来。“我不知道原因,但您这就会看到他情况怎样。”

“衰弱了吗?瘦了吗?……”公爵小姐问。

“不,不是那样,更糟。您会看到的。噢,玛丽,他太好了,他不能,不能救活了,因为……”

 15

当娜塔莎用习惯的动作推开他的房门,让公爵小姐先进去时,玛丽亚公爵小姐的喉咙哽咽得马上就要放声大哭。无论她如何控制,无论她如何努力保持平静,她都知道她没法见到他时不流泪。

玛丽亚公爵小姐明了娜塔莎说的:两天前他出现了那种情况,是什么意思。她明了,这意味着他突然变得温和了,而这种温和易于感动是死亡的前兆。她走近房门时,便已在想象中看到安德留沙那张脸,那张她童年见到的柔和、瘦削、可爱的脸,他的脸不常这样,所以总是给她以强烈的影响。她也知道,他会对她说一些轻轻的温情的话,像父亲临终前对她说的那些话,并且,她会忍受不了,而伏在他身上嚎啕大哭。但迟早总会这样,免不了的,于是,她跨进了房间,在喉咙里忍也忍不住愈来愈要哭出来的一刹那,她用近视的眼睛渐渐分辨出他的体形,找到了他的脸,她终于看到他的脸,并和他目光相遇。

他躺在沙发上,周围塞着枕头,穿一件松鼠皮长袍。他消瘦苍白,一只枯瘦的、白得透明的手拿着一条小手巾,另一只手抹着他稀疏的长出来的胡子,缓缓移动着手指头,眼睛望着来人。

玛丽亚公爵小姐看到他的脸,和他相互对视的时候,突然放慢了脚步,并且感觉到眼泪一下子干了,哭泣也止住了。捕捉到他的脸上和眼里的表情,她突然胆怯起来,觉得自己有罪。

“可我在什么地方有罪呢?”她问自己,“在于你活着,并想着活人,而我!……”他冷峻的目光回答说。

在他缓缓地打量妹妹和娜塔莎的时候,他那不是往外看,而是内视的深刻的目光里,几乎含有敌意。

他同妹妹接吻,互相吻了吻手,像他们从前一样。

“你好,玛丽,你是怎么到达这儿来的?”他说,声音平静陌生,像他的目光一样。假如他爆发出绝望的叫喊,那叫喊反倒不会比他此时说话的声音更令玛丽亚公爵小姐害怕。

“也把尼古卢什卡带来了吗?”他同样平静、缓慢地问,并且显然努力地在回忆。

“你现在身体怎么样?”玛丽亚公爵小姐问,问得使她自己都吃惊,

“这嘛,我的亲爱的,该问医生,”他说,在看来尽量使自己和颜悦色之后,他又说,只是用嘴说话(他显然心里完全不想他说的什么):

“Merci,chèreamie,d’êtrevenue.”①

①谢谢你来了,亲爱的。

玛丽亚公爵小姐握住他的手。这使他略微皱眉,但不明显。他沉默着,而她不知道说什么。她明白了他两天来发生的情况。他的话里面,他的声调里面,尤其在目光里——冷冷的几乎含着敌意的目光里——感觉得出使一个活人害怕的对世俗生活的疏远。他好像难以理解一切有生命的东西;但同时你会觉得,他不理解有生命的东西,并非因为他丧失了理解力,而是因为他理解别的活人不理解也不能理解的东西,这些东西吞没了整个的他。

“瞧,命运多么奇怪地把我们带到了这里!”他说,打破了沉默,并指着娜塔莎。“她一直照料着我。”

玛丽亚公爵小姐听着,但不明白他说的话。他,聪颖温柔的安德烈公爵,怎么可能当着他所爱的人的面,(而这个人也爱他)说出这样的话呢!假使他还想活下去,他是不会用冷冷的伤人的口气说出这句话来的。假如他不知道他将死去,他怎么这样不怜惜她,怎么能当着她的面说出这句话呢!对此,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一切对他都无所谓了,而一切都无所谓了,则是因为某种别的最重要的东西给予他以启示。

谈话是没有生气的,不连贯的,并时时中断。

“玛丽是取道梁赞来的。”娜塔莎说。安德烈公爵未注意到她叫他的妹妹玛丽。而娜塔莎,当他的面这样称呼她之后,却第一次自己注意到了。

“呶,又怎样呢?”他说。

“她听说,莫斯科全城烧毁了,完全,好像……”

娜塔莎停住:本来就不该说的。他看来是在挣扎着听,然而总是做不到。

“是啊,烧毁了,都在说呢,”他说道,“这很可惜。”他开始直视前方,用手指茫然地抹平胡子。

“你,玛丽,见到尼古拉伯爵了吗?”安德烈公爵突然说道,看来是希望使她们高兴。“他写信到这里来说,他非常喜欢你,”他继续简略地平静地说,至于他的话对活人具有的复杂意义,看来他无法全部了解。“假如你也爱上了他,要是你们结婚……那是很好的呢。”他又补充一句,说得还有点快,似乎对他找了很久终于找到的话感到喜悦。玛丽亚公爵小姐听到了他的话,但他的话对她毫无意义,只不过证实,他现在离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可怕地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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