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三座彩楼外,平地上也有许多市民在观看演出。为保证秩序,在彩楼后两丈处,设置拒马栏,不准闲人靠近内场地。此时,有一名穿戴华贵的女子挤开人群,跨越栏杆,奔向土台子。
魏元忠看清来人,是已故御史贺炯的夫人,不由得暗暗叫苦。
贺炯忠良耿直,因弹劾丘神绩被免官。随后,丘神绩打击报复,污蔑贺炯谋反,抓入大牢内严刑拷打。贺炯不堪凌辱,咬舌自尽。贺夫人愤然到御史台告状,但没人敢接。从此,贺夫人便疯疯癫癫,常在街头大骂,拉住路人诉说冤情。
若是旁人,魏元忠自可让巡捕把人抓起来,但贺炯是他的好朋友,而且死得忠烈,实不忍心为难其遗孀。
犹豫间,贺夫人已跑到莫家人近前,问:“刚才你们真上天去了?”
这话问得确实神经,魔术师岂能自己泄露底牌。莫二十七斩钉截铁地回答:“是。‘偷天索’乃我祖传绝技,可直达天庭。”
“好,你把绳子给我,我也要上天。”
莫二十七愣住,不知所措,如此脑残的观众还是第一回遇到。莫愁在一旁十分不耐烦,没好气嘲笑道:“你上天做什么?偷桃子?”
“不,我要向天帝申述冤屈。丘神绩陷害良善,杀人如麻,无恶不作,反而加官晋爵。武则天昏庸暴虐,诛杀异己意图篡夺天下。这老娼妇包养众多小白脸,淫乱宫廷……”
听到这里,魏元忠坐不住了,急忙命楼下警戒的巡捕抓人。
两名军士跑过去,劈头盖脸把疯婆子打倒在地,往广场外拖。贺夫人死命挣扎,声嘶力竭地哭嚎,头发和衣裳都散乱开来。
贺炯之事洛阳城内人尽皆知,百姓们都很同情,见此情形心中嗟呀,只不敢作声。
陡然之间,从东彩楼飞出两只瓷碗,疾如强弩。抓贺夫人的两名士兵被击中额头,发出惨叫,摔倒在地。
“那位夫人,你所说可为真?”
大汉站起身,叉腿站立在栏杆前,俯视广场,威风凛凛。
贺夫人抬头望向他,仿佛见到了救星,连连应声:“是真的,绝无半句虚言。”
三座彩楼的布局呈三角形,中央略靠后,两翼突前。大汉转过身,面对中间的彩楼:“魏元忠,贺炯出事的时候,你正当御史中丞,下属被无辜陷害,何以不管?朝廷昏暗,奸佞横行,你身为言官之首,何以不谏?”
魏元忠大怒,幡然作色:“大胆刁民,敢以下犯上,质问本官!你是何人?”
大汉夷然一笑,答道:“魏州郭元振。”
整个天津桥广场一下子肃然,慢慢地,议论声嗡嗡四起,越来越喧哗,像炸开了锅。
大侠郭元振,唐帝国每一座城池的茶馆酒肆中都在流传的传奇名字,可以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原来是他,怪不得如此威风,”田小翠两眼放光,注视大汉的背影,激动得小脸通红,“我的偶像耶,早就盼着能见一见真人!”
其他人可不与她同样想,在官员眼中,郭元振是一个专跟朝廷作对的刺儿头,穷凶极恶的亡命徒。魏元忠心知对方胆大妄为,来硬的不行。姓郭的武艺高强,难以捉拿,非动用军队不可。但眼下广场上人山人海,不方便调兵,弄不好引起混乱,把上元节搞砸,自己的洛阳令就当到头了。
于是他放缓语气说道:“丘神绩已下狱,太后明令从严审讯,不久将澄清善恶,还天下公道。”
“胡说八道,骗三岁小孩!”贺夫人怒斥,“丘神绩住在归化堂,每天单伙食费即两贯钱,抵寻常人家一个月花费,这是在受罚还是享福?前回契丹狗耶律兀突杀人,官府也答应要严惩,不是完好无损地放出去了?”
魏元忠心头一沉,耶律兀突今天刚释放,知情人只有当时在场的四位官员,以及宣政殿内的宫女和太监。贺夫人从哪里听说的?糟糕,她跳出来搅和,多半是有心人在背后怂恿。今夜恐难以善了。
只听郭元振冷笑说:“昨天一进洛阳城,我的‘虬龙’便在匣中不住鸣叫,想必宝物通灵,预感到要畅饮人血。”
江湖传言,郭元振曾从上古遗迹中得到过一口宝剑,名曰“虬龙”,无坚不摧,人人闻之色变。但见过真容的人寥寥可数,因为郭元振号称“天下第一高手”,对付敌人用不着拔剑,三拳两脚便打发了。
现在,观众们听他话中含义,是将用“虬龙”剑取丘神绩项上人头,登时兴奋起来。诚如贺夫人所言,丘神绩无恶不作,民愤极大,天下人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另一方面,大家也都好奇“虬龙”剑的模样,盼一睹高手风采。天牢有重兵把守,并且今晚上元节,大街上巡逻的士兵比往常增加一倍——难道说,郭元振要从天津桥头一路杀过河,直取归化堂?
人人紧盯东彩楼上的轩昂大汉,眼珠不错。
郭元振头也不回,反臂从桌子上捞起木盒子。那盒子一尺见方,底色为黑漆,四角涂绘有古朴的龙纹,类似先秦风格。郭元振左手平托木盒,遥对洛水北岸归化堂方向,右手揭开盒盖。
刹那间,一道银光从盒子内飞出,直射夜空。
“小猴子,别婆婆妈妈地,赶紧下注,买定离手。他奶奶的,老子连输三把,这局一定要赢回来!”
归化堂甲字号牢房外,守卫们聚集在哨屋内喝酒赌钱。本来按规定,应当分成两队,轮流在牢房四周巡逻,但时逢佳节,他们放松职责偷起懒来。
左鹰扬卫昭武校尉楚江锋将骰子合在手里摇了摇,吹一口气,正待掷下,忽听得外面“呜”地响起尖哨声。随即咣当一记撞击,从院墙后传出。
他挥手示意手下安静,侧耳听了听,外面悄无声息。
“小猴子,跟我出去看看。”
楚江锋带领一名士兵出哨屋,走到甲字号牢房的大门前。
所谓甲字号牢房,外形上像一所院子,四周有近两丈高的围墙挡住。在院子中央,坐落着一间孤零零的小房子,关押犯人。
楚江锋打开锁,推开院门,举灯笼照。打眼望去,院子里一片洁白,铺满了厚厚的白雪,没有丝毫踩踏的痕迹。
他带领小猴子,走至小屋门口,发现窗户纸破了一个洞。凑上去往屋里看,黑洞洞瞧不清楚。
“丘将军,您安歇了吗?窗户为何破了一个洞?”
楚江锋试探着问,同时拍打门扉。然而好半天,没得到回应。
“丘将军,您没事吧?我要进来查看,职责所在,请见谅。”
楚江锋十分客气,因为天牢中关押的都是未定罪高官,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再次执掌大权,得罪不起。
屋门也上着锁,楚江锋取出另一把钥匙,开启。他站在门口,举起灯笼一照,立时傻了眼。只见床上平躺的那个人,喉咙正中插着一把短剑,仅剑柄露在外面,环首上红绸带垂落。
“丘神绩……死了……”
楚江锋呆呆看着床上的尸体,惊慌失措。小猴子也吓呆了。片刻后,楚江锋醒过神,拉着小猴子跑向院门口大叫:“快来人,出事啦,丘神绩被杀了!”
银光射出后,郭元振迅即咔嚓合上盖子。他转过身,把木盒放桌子上,然后走向楼梯。楼内的观众敬畏交加,纷纷让开道路。
郭元振走下东彩楼,放声作歌道:
君不见,
昆吾铁冶飞炎烟,红光紫气俱赫然。
良工锻炼凡几年,铸得宝剑名龙泉。
龙泉颜色如霜雪,良工咨嗟叹奇绝。
琉璃玉匣吐莲花,错镂金环映明月。
正逢天下无风尘,幸得周防君子身。
精光黯黯青蛇色,文章片片绿龟鳞。
非直结交游侠子,亦曾亲近英雄人。
何言中路遭弃捐,零落飘沦古狱边。
虽复尘埋无所用,犹能夜夜气冲天。
在广场上千万双眼睛注视下,郭元振昂首阔步,一边吟唱,一边走向土台子。台子上不知何时又拉起了白幕布,那幅飘渺幽远的山水画投影在上面。郭元振走进幕布后,像之前莫愁姑娘一样,拾阶上山,身影越来越小,歌声越来越低。最后跨越彩虹,隐没入云间。
这一幕如梦似幻,几乎不像是真实发生的事,众人不禁惘然。
“咦,盒子在流血。”东彩楼上一名观众发现了异常。
空桌子上,郭元振留下的黑木盒摆放着,底部流渗出一缕深红色液体,慢慢蜿蜒过桌面。
田小翠一个箭步蹿过去,翻开盒盖。
啊——四周爆发惊呼声。
木盒内,一颗血淋淋人头呈现,虬髯戟张,怒目圆视,正是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绩。
魏元忠从远处瞧见不对劲,大声喊问:“田都尉,出了什么事?”
田小翠刚见人头时吓了一跳,紧接着飞快思索,若有所悟,嘴角露出嘲讽的笑意。
“丘神绩的人头。”
她提起人头,朝中间彩楼扔过去。小丫头手力很准,人头呈抛物线飞向魏元忠,稳稳地落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尽管魏元忠深沉有谋略,到底是文官,面对一个鲜血淋漓的人头,难免惊慌。他双手颤抖,张口结舌。彩楼内的观众大部分是朝廷官员,认出人头为丘神绩,无不惊讶失色。
难道郭元振飞剑杀人,凌空摄取来人头?
“快,把幕布拉下来,抓住郭元振!还有莫家班子,通通抓起来,一个别放走!”
魏元忠冷静下来,向巡捕们下达命令。显而易见,莫家班在这场戏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众军士一拥而上,扑到土台子上,扯落幕布。然而幕布后并未见郭元振,只有几口空木箱盖子开启,散落在土台子下。他们又冲向帐篷,帐篷内也空无一人。
郭元振和莫氏一家四口凭空消失,人间蒸发。莫二十七实现了他刚才的许诺,在广场上成千上万人眼前,上演了一出密室脱逃。
哦,不对,现场还有一个人,贺炯的夫人。疯婆子站在台子后,披头散发,狂乱大笑。
“上元良宵,得见仇人授首,死而无憾!”
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