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您看上去好几夜没睡好了,我怕您这样追根究 底、钻牛角尖,会把自己彻底搞垮,您在您女儿面前负不起这个责任来的。 您最好马上就这样办:今人晚上早早上床,临睡前喝几滴安神剂,这样,您 明天早上又能神清气爽。这便是我的全部忠告,今天的出诊就到此结束!我 把我这根雪前抽完,然后我就开路。”
“您真的??真的打算就走了吗?”
康多尔大夫主意已定。“是的,亲爱的朋友——今天就到此结束!今天 晚上我还得去看最后一个病人,一个有点操芳过度的病人,我给他开的药方 是作一次长距离的散步。您已经看见了,我从早上七点半起就马不停蹄,整 个上午呆在医院里,有个奇怪的病例,就是说??可是咱们别谈这个??然 后我就乘上火车,然后就在府上。恰好是我们这号人得不时换换肺里的浊气, 以便保持头脑清醒。所以请您今天别拿您的小轿车送我,我宁可溜溜达达地 徒步进城!今天刚好月圆,月色皎洁。不消说,我并不想把少尉先生给您带 走。倘若您不顾大夫的禁止还不想上床睡觉,少尉先生肯定还可以再陪您一 会儿。”
然而我马上就想起了我的使命。我连忙宣布:不了,明天一大清早我就 得值勤,我本来早就想告辞了。
“那好吧,如果您觉得合适的话,咱们就一起步行进城。” 这时候,开克斯法尔伐的灰色眼睛里才第一次闪现出一粒人花:这个使
命!这个问题!这次打听!他也想起来了。 “我马上就去睡觉,”他说道,口气出入意料的顺从,同时在康多尔背
后偷偷地跟我递眼色。他的提醒是不必要的,我从我的袖口上已经感觉到我 的脉搏在猛烈地跳动。我知道,我的使命现在开始了。
十四
康多尔和我刚走出大门,我们就身不由己地在第一级台阶上站住了,因 为门前的花园呈现出一片令人惊异的景致。就在刚才我们激动地在屋里度过 的这几小时里,我们谁也没有想到抬起头来看看窗外。此刻景色全变,使我 们惊愕不已。一轮巨大的满月高悬中天,犹如一个磨光的银盘,光华四射, 天宇清澄,群星黯然无光。被白天的太阳晒热的空气在我们身上暖烘烘的, 颇有夏意,而与此同时,由于那刺眼的光线,又似乎有个具有魔力的冬天来 到人间。林荫道上的碎石像新雪一样闪闪发亮,两旁修剪得笔直的树木向空 旷的甬道上投下黝黑的阴影。这些树木挺立着,好像屏住呼吸,僵立在那里。 它们时而沐浴在月光里,时而沉浸在黑暗中,像发亮的桃花心木和玻璃一样 熠熠反光。我想不起来,曾经感到过月光如此鬼气森森,就像在这里看到的 这样:月光如潮,恍若寒冰,花园淹没在晶莹清冷的光华之中,周遭万籁俱 寂,万物静止下动;月光看上去像冬日的雪光,这种变幻的魅力是如此欺人 眼目,以致我们走下这闪光的台阶时都不由自主地迟疑地探着脚步,仿佛这 是滑不留步的玻璃。可是等我们沿着像铺了雪花似的碎石林荫道向前走时, 突然间,我们不再是两个人,而是四个人在走路,因为受到强烈的月光的照 射,我们的影子伸展在我们前面。我不由自主地仔细观察这两个执拗的漆黑 的同伴,这两个活动的影子把我们每一个动作都事先描画出来,我们的感情 有时候真是幼稚得奇怪——我发现我的影于比我同行人的那个又矮又胖的影 子来得修长、苗条,我甚至要说,来得“优美”,这使我得到某种满足。我 觉得,通过这种优越感(我知道,要向自己承认这种幼稚的傻事,是要有相 当大的勇气的)心里踏实了不少。一个人的心灵总是随时由千奇百怪的偶然 事件来决定,恰恰是最最微不足道的外在因素会增强或者削弱我们的勇气。 我们默默无言地一直走到大铁门前。为了把铁门关上,我们不得不转身 向后看。府邪的正面像是涂了青磷,发出蓝幽幽的微光,活像一整块晶莹的 坚冰,月色如银,清辉炫目,竟使人难以分辨哪几扇窗户是屋里点灯照亮的, 哪几扇窗户是月光从外照亮的。只有门把的弹簧撞上时发出的刺耳的咋喳一 声打破了周遭的寂静。在这鬼气森森的沉寂之中响起的这一尘世的声响似乎 使康多尔受到鼓舞,他向我转过脸来,神气无拘无束,这倒是我没有料到的。 “可怜的开克斯法尔伐!这段时间我一直在自我责备,是不是对他态度 大生硬了一点。我当然知道,他恨不得再留我呆几个小时,问上千百件事情 或者把同一件事情问上个千百遍。可是我实在受不了啦。今天这一天实在太 辛苦,从一大清早直到夜里,一直在跟病人打交道,而且尽是些没有多大进
展的病例。” 我们说着,已经走上林荫道,两旁的树木枝叶交错,汇成浓荫一片,透
过隙缝,洒上点点月光。林荫道中间的碎石,洁白如雪,显得分外炫目刺眼。 我们两人沿着这明亮的光流迈步向前。我对他充满敬意,所以没有答话,而 康多尔也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我。
“再说,有那么几天,我简直忍受不了他那股牛劲。您知道吗,操我们 这种行业,难对付的根本不是病人。最后你会学会正确地和病人打交道,你 会练出一套技术来的。而且归根到底——如果病人怨天尤人,盘问催逼,这 干脆属于他们的病状之内,就像发烧、头痛一样。我们从一开始就估计到他 们会焦躁,我们对此有思想准备,有充分的精神武装,每个大夫为此都准备
好了某些抚慰病人的花言巧语和哄人的谎话,就像他们手里的安眠药片和止 疼药水。但是,使我们日子这么难过的不是别人,而是病人的亲友和家属, 他们多管闲事,硬要在大夫和病人之间横插一杠,总想知道‘真实情况,。 他们大家都是那副神气,仿佛眼下在这个世界上就只有这一个人生病,仅仅 只需要关心这一个人就行了,不用管别人。我对开克斯法尔伐的再三盘间的 确并不生气,但是您知道吗,如果焦躁不安成了一种慢性病,那么有时候要 想忍耐也不可能。我已经跟他解释过不下十遍,我现在正好有个重病人在城 里,正好处于性命攸关的时刻。他明明知道这事,也还是一天天打电话来催 了又催,想用武力逼出点希望来。而与此同时,我作为他的医生,心里有数, 这种激动对他会发生什么样灾难性的影响,我其实心里很着急,比他想象的 要着急得多。幸亏他自己不知道情况有多糟。”
我大吃一惊。这么说情况很糟!开克斯法尔伐要我从他那里巧妙探听的 消息,他现在竟直言不讳、完全自发他说给我听了。我激动万分,便追问了 一句:
“请原谅,大夫先生,不过您会理解,这使我很不安??我丝毫没有料 到,艾迪特的病情如此恶劣??”
“艾迪特?”康多尔不胜惊讶地转过脸来朝向我。他似乎才第一次发现, 他在和另外一个人说话。“怎么扯到艾迪特身上?我可一句后也没有说到艾 迪待啊??您完全误会我的意思了??不,不是这个意思,艾迪特的状况的 确非常稳定——可惜还一直是稳定的。但使我担忧的却是他,是开克斯法尔 伐,而且使我越来越担忧。您难道没有注意到,最近几个月他的模样变得多 么厉害吗?瞧他脸色多坏,一星期比一星期显得憔悴。”
“这点我当然很难判断??我荣幸地认识封·开克斯法尔伐先生,才几
星期,而且??” “啊——不错!请原谅??那您当然难以断定,??可是,我认识他已
经多年,今天冷不丁地看了一下他的双手,真叫我吓了一大跳。您难道没有
注意到;这双手完全是皮包骨,像透明似的——您知道吗,看死人的手看多 了,在活人的手上看到这种白里泛青的颜色,总叫人惊愕。还有??他动不 动就大动感情,这我也不喜欢:稍微触动一下感情,他就眼泪汪汪,略微受 了点惊,他就脸色苍白。恰恰是开克斯法尔伐这类男子,过去性格坚韧,强 硬有力,如今变得软弱退让,这就使人担忧了。如果硬汉子一下子心肠软了, 甚至突然之间变得慈悲为怀,可惜总下会有什么好事,我不喜欢看见这种样 子。总有什么东西出了漏子,里面总有什么东西不协调了。当然——我早就 打算,为他作一次彻底的体格检查——我不大敢跟他谈这件事。因为,我的 天,如果现在还把他的思路引过去,让他想到他自己病了,甚至想到,他可 能死去,而把瘫痪的女儿撇下,这简直难以想象!就是不想这些,光是没完 没了地想他女儿的病,心急如焚,六神无主,他也会把自己彻底毁了。?? 错了,错了,少尉先生,您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主要担心的不是艾迪特, 而是他本人??我怕,这老人的时间不长了。”
我完全被他这番话压倒了。这种事情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当时二十五岁。 还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亲人死去。所以我没法想象,好端端的一个人,你刚 才还和他同卓吃饭,谈话,喝酒,明天会直挺挺地躺在那里,蒙上裹尸布。 这种想法,我没法立刻理解。同时我的心窝里像有一枚很细的尖针突然扎了 一下,我于是感到,我的确已经爱上了这个老人。我心里又激动,又窘迫,
只想说几句话作为回答。 “真可怕,”我说,脑子迷迷糊糊的,“那就太可怕了。一个这样高贵,
这样慷慨,这样仁慈的人——的确是我遇见的第一位真正的匈牙利贵 族??”
可是这时候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康多尔陡然停住脚步,使得我 也身不由己地停步不前。他直愣愣地看着我,两个眼镜片因为猛然转身而闪 闪发光。过了好几秒钟他才不胜惊讶地问道:
“一个贵族???而且还是个真正的贵族?您说开克斯法尔伐吗?请原 谅,亲爱的少尉先生??可是您说这话??是当真的吗??您所说真正的匈 牙利贵族这句话?”
我没有完全理解这个问题。我只感觉到,好像说了什么蠢话。所以我窘 态毕露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