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焦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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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的焦灼- 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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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头在哗哗地流水,一只靴子落在地上,按照条例规定,士兵的营房里已经 熄灯,只有一个房间传出一阵柔和、陌生的歌声。我不由自主地侧耳细听: 几个小俄罗斯士兵在一起轻声唱着或者哼着一支忧伤的歌子。每到人睡之 前,当他们脱去那身钉着黄铜钮扣的十分花哨的陌生衣服,又变成一个赤裸 裸的人,就跟在家里躺在禾草堆里一样的时候,他们就想起了故乡,想起了 田野,或者说不定想起了一个他们心爱的姑娘,于是他们就唱起这些忧郁哀 伤的曲调,以便忘却他们离开的一切。而这一切又是多么遥远!我平素没有 注意过他们的哼唱,因为我听不懂歌词,可是这一次我觉得这些素不相识的 人像兄弟一样亲切,他们的悲哀深深地打动了我。唉,我真想坐到他们当中 哪一个人的身边去,和他谈谈,他也许不会理解,可是说不定他那温驯善良 的眼睛会向你投来富有同情心的一瞥,他会比对面坐在马蹄形的筵席上的快 活的人们更加理解这一切。只希望能找到一个人,帮我脱出这纠缠不清的圈 套!

我的勤务兵库斯马睡在前屋里,鼾声如雷,睡得正香。为了不吵醒他, 我踮起脚尖,蹑手蹑脚地走进我的房间,摸黑扔掉我的军帽,摘下佩刀,解 去领带。这领带勒着我、卡着我已经好长时间了。然后我点燃了灯,走到桌 边。现在好不容易可以安安静静地看看信,这是一个女子给我这个心思不定 的年轻人写的第一封使我心神震颤的信。
可是隔一会儿我就吓得直跳起来。因为这封信已经搁在桌上——这怎么 可能呢?——就放在灯光照射的光圈之中。我刚才以为这封信还藏在我胸口 的口袋里呢,——是的,信就在那里,一个四四方方的蓝信封,十分熟悉的 笔迹。
我头脑里一时糊涂,我是不是喝醉了?我是在睁着眼睛做梦?我是不是 神志不清了?我刚才在解开上装的时候,不是还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胸口的口 袋里信纸在沙沙作响吗?难道我已经心慌意乱到这种程度,刚把信取了出 来,一分钟之后就不知道搁在哪儿了?我把手伸进口袋,瞧,可不就是这么 回事,不可能是别的情况啊——这封信依然安安生生地装在口袋里呢。现在 我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现在我才头脑完全清醒过来。桌上的这封信想必 是新来的信,是第二封,另外一封,后来寄到的信,忠厚老实的库斯马办事 周到,特意把信放在热水瓶旁边,我一回来就可以马上看到。
又来一封信!不到两小时又送来第二封信!气恼和愤怒立刻涌到了我的
嗓子眼里。现在每天都得这样下去了,每天每夜,信一封接一封,一封又一 封。我要是写信给她,她又要回信给我。我要是不回信,她会来讨回信。她 总向我要点什么,每天如此,日日如此!她会派人送信给我,打电话给我, 派人刺探我的每一步行踪,她想要知道,我什么时候出门,什么时候回家, 跟谁呆在一起,想知道我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我已经看出,我是完了—
—他们再也不会放过我了——啊,这个精怪,这个精怪,这个老头,这个残
废!我再也得不到自由了,这些贪婪的家伙,这些绝望的家伙,再也不会放 过我、让我自由的了,直到我们双方有一方为这荒唐、不祥的激情毁灭为止。 要么是他们,要么是我。
不要看信!我对我自己说。千万不要在今天看这封信。千万不要再卷到
这件事里面去!你没有足够的力量来抵抗这拉扯撕夺,你会给撕碎的。最好 干脆把信销毁或者原信退回,拆也不拆!脑了里根本想也不要想,有一个极 端陌生的人正在爱你;根本就不要知道有这么回事,也不要因此而良心不安! 让开克斯法尔伐全家都见鬼去吧!我从前并不认识他们,以后也不想再认识 他们。可是紧接着我倏地一惊,闪过一个念头:说不定她已经寻了短见,因 为我没有回信给她!说不定她已经走了绝路!她是个绝望的人,可不该完全 不给她回答啊!我是不是还是把库斯马叫醒,让他赶快送一句话到城外去, 表示安慰,表明信已收到?千万别把罪过弄到自己头上,千万别这样!于是 我撕开信封。感谢天主,这不过是一封短简。一共只有一页,不过十行,而 且没有抬头:
“请您立刻把我上封信销毁!我当时疯了,完全疯了。我在信里写的一 切,全部不是真的。请您明天不要到我们家来!请您一定不要来!我在您面 前这样自轻自贱,屈辱可怜。为此,我必须惩罚我自己。所以明天您绝对不 要来,我不愿您来,我禁止您来!不要回信!绝对不要回信!请您忠实可靠 地毁掉我上一封信,每个字都忘得干干净净!请您不要再想它。”

三十三

不要再想它——真是孩子气的命令,仿佛一个人激动的神经什么时候想 到去屈服于自己意志的羁绊和控制,不要再想它,然而思想却像受惊、脱缰 的马群,奋起擂鼓般迅急、沉重的马蹄,在两个太阳穴之间狭窄的空间里奔 驰冲突。不要再想它,然则记忆却一刻不停地把画面一幅接一幅地幻化出来, 神经震颤不已,飘摇不定,各种感官部紧张起来抵御反抗!不要再想它,然 而那些信纸写满了炽热的人的词句,还在烧的着我的手。这一张又一张的信 纸,我拿起来,又放下去,拿来再读,把第一封和第二封两相比较,直到每 一个字都像一个个烙印似的刻在脑子里!不要再想它,然而我能想的,不就 只有这件事,这一件事吗:如何逃脱,如何抵抗?如何使自己摆脱这贪婪的 步步进逼,这出乎意料的纵情任性?
不要再想它,——我自己也愿意做到不想它,便熄了灯,因为灯光使所 有的思想都过于清醒,过于真实。我设法爬到那儿去,在黑暗处躲起来。我 把身上的衣服脱去,想更加自由自在地呼吸。我倒在床上,想使自己的感觉 更加迟钝。然而思想并不和我一同休息,它们像蝙蝠似的围绕我那疲惫不堪 的感官横冲直撞,鬼气森然地飞来飞去,它们像耗子一样贪婪地又咬又啃, 在沉重如铅的倦意里拱来拱去。我躺在那里,越是平静,我的回忆越是骚动 不宁,在黑暗中闪烁不停的画面也越发激动人心。于是我又起床,重新把灯 点亮,以便驱散憧憧鬼影。但是首先被充满敌意的灯光照着的,是那浅色的 四方形信封。椅背上挂着我的上装,那件沾了污迹的上装。这一切都在提醒 我、警告我。不要再想它——我自己也不愿去想它,可是什么意志也不能使 我做到这点。于是我在屋里急匆匆地踱来踱去,打开木匣,里面尽是小抽屉, 我一个个打开,直到找到盛安眠药的一个小玻璃瓶为止。然后我摇摇晃晃地 走到床边去。但是无路可逃啊。即使在睡梦中,浓黑的思想也像一刻不停的 耗子拱来拱去,啃啮着睡眠的黑色外壳。总是同样的这些思想,等到天亮醒 来,我觉得好像已被无数毒蛇咬啮一空,鲜血吮吸殆尽。
因此,起床号真是对我行善,服役值勤真是对我行善,这是比较好的、
更加温和的囚禁!我得纵身上马,和别人一起策马向前,我必须全神贯注, 浑身紧张,这也真是对我行善!我得服从命令,我得下达命令!操练三四个 钟头也许可以逃脱自己,摆脱自己。
起先一切都顺顺当当。值得庆幸的是,我们这天十分紧张,为了演习而
在练兵,练的是最后那次盛大的分列式阅兵,每个骑兵中队全都一字排开, 从指挥官面前经过。每个马头,每把刀尖都必须排列整齐,毫发不差。碰到 这类检阅项目,练习的内容多得要命,得十遍、二十遍地从头练起,得把每 一个轻骑兵都牢牢地看在眼里。这种练兵要求我们每一个军官最高度地集中 注意力,这就使我把全副身心都扑在练兵上面,把其他的一切全部丢在脑后。 感谢天主!
可是等我们休息十分钟,让战马喘喘气的时候,我抬头一望,目光偶尔 向地平线一扫。像钢铁一样灰蓝色的天边,是牧场在远方微微闪光,还有一 堆堆的禾草和割草人。平直的地平线划出一条清晰的弧线,和天穹连成一体
——只是在它的边缘映出一个塔楼的奇怪轮廓,像牙签一样狭小。这就是她 那带露台的塔楼啊!我不觉大吃一惊。这个思想又不邀自来,我被迫凝望那 边,不得不回想起:八点钟,此刻她早已醒来,正在想我。也许她父亲正走

近她的床边,她说起我,她追问伊罗娜或者仆人,是不是送来了一封信,带 来了她朝思暮想的消息(我真该给她写封信才对啊!)——要不,说不定她 已经让人用电梯把她送到塔楼上去了,她正紧紧地靠着栏杆,从塔上极目远 眺,凝神遥望,就像我此刻抬头盯着那边看一样,她也正向这边眺望,寻找 我的身影。我刚想起另外有个人正在那儿眷恋我,就感到我自己胸中那十分 熟悉的灼热的拉扯牵拽,那该死的同情心的利爪。尽管现在练兵又继续开始, 四面八方传来时时变化的口令声,各个不同的队伍疾驰飞奔,组成操典规定 的队形,旋又散开,我自己也在喧嚷声中发出“向右转”、“向左转”的口 令,而我内心深处已经被她吸引过去。在我意识的最深层,最本质的一层, 我一直只想着一件事,只想着我既不愿想、也不该想的一件事。

三十四

“老天爷,这乱七八糟的,什么鬼名堂!退回去!散开,你们这些混蛋!” 这是我们的上校布本切克在嚷嚷。他脸涨得通红,骑马急驰过来,向整个练 兵场大声咆哮。上校发怒,并不是没有道理的。想必有人发错了一道命令, 因为有两个排,我的排也在里面,本来应该并排转弯,却都急驰着迎面相撞, 纠缠在一起,形势危险。有几匹马在混乱之中受了惊,跳出队伍,另外的马 都扬起前蹄人立起来,一个轻骑兵已经坠马陷在乱蹄之下,与此同时军曹们 狂喊大叫。霎时间,刀剑碰击,战马嘶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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