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
他坚定的语气当中含有令人信服的成分。但是我觉得,我不能让步。 “我知道,”我承认道,“这是向下沦落。可是我非走不可,毫无选择
的余地。请你行行好,现在别劝阻我。我并不是什么特殊人才,这点我有自
知之明。我也没有学过什么特殊的本领,不过如果你真的愿意把我推荐给什 么地方,我可以保证,决不给你抹黑。我知道,我并不是第一个,你也曾经 安插过费伦茨的妹夫。”
“那个约纳斯啊,”——巴林凯鄙夷不屑地弹了一下指头,“不过我请 你注意,他是个什么人呢?不过是外省的一名小公务员啊。这样一个人不难 帮助。你只消把他从一张板凳移到稍高的一张板凳上去,他就已经美得像个 神仙了。他到底是在这条板凳上还是在那条板凳上把裤子磨破,对他有什么 要紧呢?他本来也不习惯于什么更好的命运。可是挖空心思为一个领章上已 经缀了一颗金星的人出个主意,这却是另一回事了。不行,亲爱的霍夫米勒, 上面几层楼总是已经有人占了的。谁要想离开部队从头开始,必须从底层干 起,甚至从地窖里干起,那儿可没有玫瑰花的芳香啊。”
“这我不在乎。” 我说这句话的态度想必非常激烈,因为巴林凯先不胜好奇地看了我一
眼,接着以一种奇怪的直愣愣的目光凝视我,那目光似乎来自遥远的远方。
最后他把椅子挪近一些,把手放在我的胳臂上。 “你啊,霍夫米勒,我不是你的监护人,没有必要给你上什么课。不过
请你相信一个伙伴,他自己就是个过来人:如果一个人猛然从上层滑到下层, 从他骑的军官的高头大马一直跌进烂泥里,这可绝不是等闲小事啊。??告 诉你这句话的人,曾经在这间破破烂烂的小房间里从中午十二点一直坐到天 黑,他当时也正好对他自己这么说:‘这我不在乎。’我是在十一点半前几 分办完的离职手续。我不愿再到军官餐厅去跟其他人坐在一起,而穿上便服 我又不敢在大白天走上大街。于是我就要了这个房间,——现在你明白了吧, 为什么我总是偏偏要这个房间——我在这儿一直等到大黑,免得有人满怀同 情地眯着眼睛看巴林凯如何穿了一件穷酸的灰色上衣,头戴一顶圆形呢帽悄 悄溜走。那儿,那扇窗前,我正好就站在那扇窗前,再一次探出头去看看下 面来来往往的行人。伙伴们在那儿走路,每个都穿着军装,身体挺得笔直, 神态无拘无束,个个都像小天神,每个都知道,自己是何等人物,属于哪个 阶层。这时我才明白,我在这世界上微如芥未。我仿佛觉得,连同军装把我 自己的皮也剥了下来。你现在当然会这样想:胡说八道!这块衣料是蓝的, 另一块是黑的或者灰的,一个人散步的时候手里握着一把佩刀还是一把雨 伞,还不都一样!可是直到今天,我所有的骨头缝里还都感到我当时所受的 震动。那天夜里,我悄悄地溜出去,直奔火车站,在拐角的地方有两名轻骑 兵从我身边走过,谁也不向我敬礼。然后我自己把我的小皮箱提进三等车厢, 坐在浑身汗湿的农家妇女和工人当中??是的,我知道,这一切都很愚蠢, 而且很不公平。我们所谓的军官阶层的荣誉纯粹是狗屎??可是服役八年, 士官学校四年,这种东西已经深入血液!起先我觉得自己像个残废,或者像 个脸上长了脓疮的人。愿天主保佑你,别让你去亲自经历这种事情!就是给 我全世界所有的金钱,我也不愿重新经历一遍当时我从这里溜出去,绕过每 一盏路灯一直走到火车站去的情景。而这一切还仅仅是好戏刚开场呢。”
“不过,巴林凯,正因为这个缘故我才要远走高飞,不论到哪儿去,那
里这一切都不存在,谁也不知道别人的什么底细。” “我说的正好是这个,霍夫米勒,我正好就是这么想的!只想远走高飞,
这一来一切全都抹去了,与旧我一刀两断!宁可远涉重洋到美国去当擦皮鞋
的或者洗碟子的,就像报上登的那些百万富翁发迹史里老写的那样!不过, 霍夫米勒,就是到大洋彼岸去也需要好大一笔钱啊,而你恰好不知道,到处 弯腰鞠躬对我们这号人是什么滋味!一个老轻骑兵一旦不再感觉到脖子上那 个缀着金星的领章,他穿着靴子连站都站不成个样子,更不会像他从前习惯 的那样说话。成天坐在最要好的朋友家里,傻头傻脑,窘迫不堪。恰好要他 开口求人家什么事的时候,自尊心涌上来,使他闭口不语。是啊,我亲爱的, 我当时这一切全都经历过了,我今天宁可不去想它——丢人现眼,委屈受辱, 我还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呢。”
他站起身来,两臂猛烈地活动一下,仿佛他觉得身上穿的外套陡然间变 得太紧了似的。他蓦地转过身来。
“话说回来,我完全可以把这些事说给你听!因为今天我已经不再为此 感到羞惭,而如果有人及时地把你这些罗曼蒂克的明灯一一关掉,说不定对 你只有好处。”
他又坐了下去,把椅子挪近。 “他们大概也跟你讲过我钓到大鱼的全部光荣历史,讲我如何在谢菲兹
饭店认识了我的妻子,是不是?我知道,他们在各团敲锣打鼓,大事宣扬, 恨不得下令把它当作一名奥匈帝国军官的英雄事迹印到教科书里去呢。然 而,这事情并不是那么光荣的奇书com网。这故事里只有一点是真实的,那就是我的确 是在谢菲兹饭店认识她的。不过,我究竟是怎么认识她的,这只有我知道, 她知道。她从来没有把这事告诉过任何人,我也还没跟任何人说过。我之所 以告诉你,只是为了让你明白,对于我们这号人,是不会从天上掉馅儿饼下 来的??好吧,我说得简短些:我在谢菲兹饭店认识她那会儿,我正在那里
——不过现在你不要吃惊——我正在那儿当侍者——是的,我亲爱的,当一 名非常平凡的、猥琐不堪的端盘子的侍者,我当然不是为了好玩才去干这一 行的,而是由于愚蠢,由于我们可怜的缺乏经验。在维也纳我下榻的那家寒 伧的小公寓里,住着一个埃及人,这家伙向我天花乱坠地大谈他的姐夫是开 罗王家马球俱乐部的主任,要是我付给他二百克朗的佣金,他就可以给我在 那儿谋一个教练的职位。在那边只要品行好,名声好,就能飞黄腾达。好, 我在马球比赛中一向总得第一,他向我提出的薪水十分优厚——不出三年我 就可以积攒足够的钱,好在日后开始一个体面的营生。何况,开罗远在天边, 打马球又总是跟比较高级的人士打交道。于是我热情洋溢地表示同意。好,
——我不想使你厌烦,告诉你,我不得不敲几十家的门,不得不听那些所谓 的老朋友们编造出来的许许多多的借口,最后我才拼凑了几百克朗用作出海 的盘缠和添置行装——要到那么高雅的一个俱乐部去混事,总得要一身骑 装,一套燕尾服,得穿戴得体体面面地去上任啊。尽管乘的是中舱,钱还是 快花光了。到了开罗,我口袋里叮叮当当一共只有七个皮阿斯特。等我去按 王家马球俱乐部的门铃,有个黑人拿眼睛直瞪我,对我说,他不认得什么埃 夫多普罗斯先生,也不知道他的什么姐夫,他们并不需要什么教练,这个马 球俱乐部根本即将解散——你现在已经明白了,这个埃及人当然是个穷极无 聊的无赖,他从我这个笨蛋手里骗走了两百克朗。我原先不够机灵,没有叫 他把那些所谓的信件和电报拿来给我看。可不是,亲爱的霍夫米勒,我们可 不是这种流氓的对手,我在寻找差使的时候这样快地受骗上当,并不是第一 次。然而这一次,却是当胸狠狠地挨了一拳。因为,我亲爱的,我那时身在 开罗,举目无亲,口袋里全部家当就是七个皮阿斯特。在那儿不仅天气炎热, 而且生活费用无比昂贵。初到开罗的六天之内,我是怎么住的,我都吃了些 什么,我就免去不说了。我自己也感到奇怪,这样的日子我竟然挺过来了。 你瞧,要是换个人,碰到这种情况,一定跑到领事馆去,苦苦哀求,让领事 馆送他回国。不过毛病就在这里——我们这号人是不会干这种事的。我们这 号人不会在外屋里,跟码头工人和解雇的厨娘坐在一条长凳上等候传唤,也 受不了领事馆的一个小雇员打开护照,念出‘巴林凯男爵’的名字时向我射 来的那道目光。我们这号人宁可沦落街头。所以请你设想一下,这究竟算是 倒楣还是运气:我碰到一个偶然的机会,听说谢菲兹饭店需要一个帮忙的侍 者。因为我有一身燕尾服,甚至还是一身簇新的燕尾服(开头几天我都是穿 的那身骑装),并且还说一口法语,他们就十分仁慈地把我招去试用。好, 从外表看来,这种工作还是可以忍受的。你就站在那儿,穿着一件胸口白得 耀眼的衬衫,你鞠躬敬礼,上菜斟酒,风度不错。可是作为端盘子的侍者得 三人一屋,睡在一间阁楼里,头上是给太阳晒得滚烫的屋顶,屋里有七百万 只跳蚤臭虫,早上起来三个人排着队在同一个白铁盆里洗脸。要是拿到小费, 我们这号人就觉得像有火在烧手,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好,这些都不提
了!我经历了这一切,这就够了,我这一切都熬过来了,这就够了! “接着就发生了和我妻子的那件事。她当时刚丧偶不久,和她的姐姐、
姐夫一起到开罗来。这位姐夫是你可以想象得出来的最卑鄙不过的家伙,长 得肥头大耳,大腹便便,臃肿颟顸,傲慢无礼。我身上不晓得什么东西惹恼 了他。也许他觉得我风度太潇洒,也许我在这位荷兰佬面前鞠躬的时候腰弯 得不够,于是有一天爆发了,因为我没有很及时地给他端早饭去,他就骂我:
‘你这个笨蛋!’??你瞧,如果当过一次军官,这种东西便深深潜伏在我 们这号人的肌肉之中,我还没来得及深思熟虑,就像匹被缰绳勒了一下的马 儿一样,浑身一颤,直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