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上到四层楼,再穿过一道长长的走廊,左右两边全是门,中间也有
一扇门。我刚想伸手到口袋里去摸根火柴出来点燃,看看哪扇门是我找的, 这时从左边的门里走出一个衣衫相当邋遢的使女,手提一个空罐,大概是去 打晚餐时饮用的啤酒。我打听康多尔大夫住在哪里。
“是的,他就住在这里。”她回答道,一口波希米亚方言。“不过他不
在家。他到迈特林去了,大概很快会回来。他跟太太说过,一定回来吃晚饭。 您来吧,等一会儿好了!”
我还没来得及考虑,她已经把我领进前屋去了。
“您宽宽衣吧,”——她指了指一个用便宜木料做的旧衣架,这大概是 这间狭小昏暗的前屋里椎一的家具了。然后她打开候诊室的房门。候诊室显 得气派一些:好歹有四五把软椅,团团围着一张桌子,左边的墙上摆满了书 籍。
“好,您就坐在那里吧,”她指了指一把倚子,有点居高临下的神气。 我立刻明白:康多尔开办的大概是个穷人诊疗所。有钱的病人不能这样接待。 怪人一个,一个怪人,我心里又一次暗自思忖。只要他愿意,他单单在开克 斯法尔伐一个人身上就能发财致富。
好吧,我等。就像通常人们在医生的候诊室里烦躁地等待那样,我一个 劲地翻阅那几本抓得破破烂烂、早已弄不清年月的杂志,并不想好好阅读, 而只是想假装忙活一气来压压内心的不安。我不时站起来,又坐下去,一再 抬头看钟。这台钟放在屋子的角落里,钟摆似乎要打瞌睡似的慢悠悠地滴答 滴答摆动:七点十二分,七点十四分,七点十五分,七点十六分,我像被催 眠似地怔怔地直瞪着通向诊疗室的门把。最后——七点二十分——我再也坐 不住了。我已经把两张软椅坐热了,于是我站起来,走到窗前。楼下院子里
有一个跛足老人——显然是个脚夫——正在给他的手推车的轮子上油,在灯 火通明的厨房窗户后面有个女人在熨衣服,另一个女人,我想,是在一只盆 里给她的小该子洗澡。不知什么地方,我无法确定是在哪一层楼,大概是在 我头顶上那一层或者在我脚底下那一层,有人在练音阶,老是那几句,老是 那几句。我又往钟上看了一眼:七点二十五分,七点三十分。他究竟为什么 不回来?我已经不能再等了,我也不愿意再等下去了!我感到,这样一味傻 等会使我六神无主,举止拘谨。
终于隔壁有扇门砰地一下关上,我松了口气。我立刻摆好姿势。我反复 对自己说:现在态度要稳住,不能在他面前松劲。要用非常随便的口气对他 说,我只是顺便路过,来向他辞行,捎带请他改天到乡下开克斯法尔伐家去 一趟。倘若他们有些怀疑,请他向他们解释一下,说我得到荷兰去,已经辞 去军职。我的老天爷,真他妈的见鬼,他为什么还让我一个劲地等啊!我清 清楚楚听见,隔壁有人挪动了一把骑子。那个呆头呆脑的笨蛋使女,莫非她 根本就没有给我通报?
我已经想走出去,提醒使女给我通报。可是猛然间我停住了。因为在隔 壁走动的那个人,不可能是康多尔。我熟悉他的脚步。自从那天夜里我陪他 走了一程,我就知道,他腿短、气急、穿着那双嘎吱嘎吱直响的皮鞋,走起 路来脚步沉重,步履蹒跚;然而隔壁的这个脚步声,却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 老是走过来,又退回去,犹犹豫豫,迟迟疑疑,是拖着脚步在走路。我不知 道我究竟为什么这样激动,这样心神不定地侧耳倾听这陌生的脚步声。不过 我觉得,隔壁屋里那另外一个也同样忐忑不安,同样心慌意乱地在倾听这边 的动静。突然我听见门上有一阵轻微的响动,仿佛有人在那儿摁门把,或者 摆弄门把。果然,门把动起来了。在幽微的光影里,可以看见这薄薄的一条 黄铜在移动,房门打开了一条狭窄的黑缝。我对自己说,也许只是穿堂风, 也许只是风,因为没有一个正常人会这样偷偷摸摸开门的,充其量是夜里穿 户凿壁的小偷。可是不对,门缝越来越宽了。一定有只手在里面非常小心地 推门,现在,即使在黑暗之中我也看出了一个人影。我像中了邪似的直瞪着 那里。这时,门缝后面有个女人的声音迟疑不决地问道:
“有??有人在这儿吗?”
我的嗓子眼堵住了,答不上来。我立刻明白了:在所有的人当中,这样 说话,这样发问的只有一种人:那就是盲人。只有瞎子走起路来迟迟疑疑, 这样轻轻地拖着脚步,只有瞎子说起话来才有这种毫无把握的口气。在同一 个瞬间,我脑子里像闪电似的忽然想起:开克斯法尔伐不是提到过吗,康多 尔娶了一个双目失明的女人为妻?这个女人站在门缝后面发问,可又看不见 我,她想必就是他太太,只有她才可能是他太太。我竭尽目力往那里看,想 从一片阴影之中抓住她的身影,最后终于分辨出来,她是个身材瘦削的女人, 穿了一件宽大的睡衣,灰色的头发有些蓬乱。啊,天主,这么一个毫无魅力、 相貌难看的女人竟是他的妻子!被这么一双完全死去的瞳孔牢牢盯住,并且 知道,我其实并没有被她看见,这种感觉真是可怕;同时,我从她现在把头 探向前面侧耳倾听的样子感觉到,她正努力用她所有的感官来抓住那个陌生 人,他此刻正呆在这间她把握不住的房间里。她这样一使劲,把她那张嘴唇 肥厚的大嘴歪扭得更加难看了。
我默不作声地呆了一会儿。然后我站起来,弯腰鞠躬,——是的,我鞠 了一躬,虽然向一个瞎子鞠躬是毫无意义的——然后结结巴巴地说道:
“我??我在这儿等大夫先生。” 她此刻把房门完全打开。她的左手还紧紧地握着门把,仿佛在这间黑屋
子里寻找一个支撑。然后她摸索着往前走,两道眉毛在一双光线熄灭的眼睛 上面绷得更紧了,她用另一副嗓子、非常生硬的嗓子对我嚷道:
“现在不看病了。我丈夫回来,首先得吃饭、休息。您不能明天来吗?” 她说着话,脸就变得越来越烦躁不安,看得出,她简直控制不住自己。 我心里立刻想: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千万别刺激她。于是我喃喃地说道—
—愚蠢的是我又朝空鞠了一躬。 “请原谅,太太??我自然并不想这么晚还来请大夫先生瞧病。我只是
想通知他一件事情??事情是关系到他的一个病人。” “他的病人!老是他的病人!”——愤怒一下子转成了伤心流泪的声调。
“昨天夜里一点半有人把他请走,今早七点他就出门,诊疗时间开始以后再 也没有回来过。如果大家不让他安静,他自己也要生病了!不过现在什么也 别说了!我已经跟您说过了,现在不看病了。四点钟就停诊。您要什么,请 您给他留个条,如果事情很急,那您就去找别的大夫。这城里大夫有的是, 每条马路拐角处就有四个。”
她摸索着走近几步,我看到这张愤怒激动的脸负疚似地直往后退。在这 张脸上,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突然闪闪发光,活像两枚照得通亮的白色圆球。 “我说过了,您走吧。您走!让他也像别人一样地吃饭、睡觉吧!你们 大家别死死地抓住他!夜里也好,早晨也好,一整天总是病人,叫他为所有 这些病人卖命,为他们白白地卖命!因为你们感觉到,他性格软弱,你们大 家都缠着他,只缠着他一个人??啊,你们大家都是粗野的!脑子里只有你 们的疾病,只有你们的忧虑,除此之外你们什么也不知道!不过,我不能容 忍这个,我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您走吧,我跟您说过了,您马上就走!
请您让他安静安静,把晚上仅有的这一小时空闲的时间留给他吧!”
她一直摸到桌子边上。她想必凭借某种本能已经猜出,我大概站在什么 地方,因为她的眼睛笔直地死盯着我,仿佛她看见了我似的。她的愤怒里含 有那么多真诚的绝望,同时又有那么多病态的绝望,我情不自禁地感到羞愧。 “那是自然,太太,”我向她道歉,“我完全理解,大夫先生必须安安 静静地休息休息??我也不想多打扰。我只请您允许我给他留句话或者过半
个钟头我给他打个电话。”
可是她拼命地向我大叫了一声“不”。“不!不!不要打电话!成天是 电话,大家都想要他干点什么,问这问那,怨天怨地!一口饭还没咽下,又 得蹦起来。我刚才说过了,您明天门诊时间来吧,事情不会火烧眉毛那么急。 现在快走吧!??我说过了,走吧!”
这个瞎女人两手握着拳头,拖着脚步,摇摇晃晃地向我走了过来。样子 很可怕。我觉得,一会儿她伸出来的双手就要把我抓住了。可是正在这时外 面过道的门咯勒一响,听得清楚,门又撞上了锁。这一定是康多尔。那女人 竖起耳朵一听,浑身一颤。脸上的表情立刻完全改变。她开始浑身哆嗦起来, 刚才握紧拳头的双手,这时突然合在一起,显出一副哀求的样子。
“请您现在别耽搁他了,”她低声耳语,“别跟他说什么!他一定累坏 了,整天都在外头跑??请您照顾照顾他,请您同情??”
这一瞬间门打开了,康多尔走进屋来。
三十九
毫无疑问,康多尔一眼就看清了整个事态。不过他一秒钟也没有失态。 “啊,你在给少尉先生作伴呢,”他这话说得高兴欢快,而在这背后, 我发现,他却把最强烈的紧张情绪掩盖了起来,“你可真好啊,克拉拉。” 他一面说,一面向那个瞎女人走过去,温柔地抚摩她那蓬乱的灰发。他 的手一碰她,她整个的表情就发生了变化。刚才还把她那嘴唇很厚的大嘴扭 成怪样的那股恐惧,经他这充满柔情蜜意的轻轻一摸,全部消失了。她脸上 挂着一丝不知所措的羞答答的微笑,简直像个新娘。她刚感到他近在身边, 便向他转过脸去。她那略嫌太宽的额头映着灯光,显得又纯净,又明亮。她 刚才大发脾气,现在突然平静下来,感到安全,这种神情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