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因为使劲过猛而发出的喘息声,有人猛地使 劲把门把往下一摁,格嗒一响,门应声洞开。
可怕的景象!艾迪特靠在门框上,因为使了劲,精疲力竭,还没缓过来。
她用左手狠狠地抓住门框,撑住她的身体,免得失去平衡,右手把两根拐杖 都抓在一起。伊罗娜一脸绝望的神情在她背后挤过来,显然想扶住她,或者 用力拽住她。艾迪特的眼睛闪出焦的愤怒的光芒。“别管我,别管我,我跟 你说过了,”她对这讨厌的来帮她忙的姑娘大声嚷嚷。“谁也不用帮我的忙。 我一个人能走。”
于是,在开克斯法尔伐或者仆人还没有来得及醒悟过来时,就发生了难 以置信的事情。这个瘫痪的姑娘咬着嘴唇,像要使下大劲似的,两只睁得大 大的、的人的眼睛直盯着我,她猛地一推支撑着她的门框,——像个游泳的 人猛蹬岸边一打算不用拐杖,完全徒手地向我迎面走来。在她猛推门框的这 一瞬间,她摇晃了两下,仿佛跌进这屋子的空旷中去,可是她迅速地高高挥 动两手,那只空手,和那只拿着双拐的右手,为了保持平衡。然后她再一次 咬紧嘴唇,踢出一只脚,又把另一只脚拖过去,左右两脚一伸一拐,弄得她 的身体像个木偶似的一颤一颤。可是她到底是在走。她在走!她在走,两只 睁得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只盯着我,她在走,仿佛拴在一根看不见的线上 拽着走。她的牙齿深深地咬进嘴唇里去,脸上的轮廓痉挛扭曲得变了形!她 在走,像一只小船在狂风中吹得东倒西歪,可是她在走,她第一次独自行走,
不用拐杖,没人帮助——想必是意志力创造的奇迹唤醒了她这两争业已死去 的腿。从来没有一个医生能向我解释清楚,为什么一个瘫痪的姑娘这一次, 这绝无仅有的一次,能把她那两条屠弱无力的腿从僵硬、虚弱的状态中摆脱 出来。我无法形容,这是怎么发生的,因为我们大家都泥塑木雕似的直瞪着 她那双充满极度喜悦的眼睛。甚至伊罗娜也忘记跟着她,保护她。可是她却 摇摇晃晃地走着这很少的几步路,就像被内心的一阵暴风推向前去。这不是 走路,仿佛是紧贴地面的飞行,是一只剪断了翅膀的小鸟扑腾着摸索着在飞 行。然而意志力,这心中的妖魔推着她一步步前进,她已经走得很近,因为 完成了巨大的业绩而洋洋得意,她无比渴慕地向我伸出双臂,—一这两条臂 膀原来一直像摆动的翅膀在保持她身体的平衡——她脸上紧张的线条已经松 弛下来,化为一道因为幸福而兴高采烈的微笑。她完成了奇迹,只还有两步, 不,仅仅只有一步,最后一步:我几乎已经感觉到从她那漾着微笑的嘴里吐 出来的气息——这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她预感到已经赢得了一次拥抱,她 怀着渴慕之情,做了一个猛烈的动作,过早地把两臂张开,于是失去平衡。 她的双膝像给人用镰刀割了一下似的,猛地折断。她沉重地倒下,正好倒在 我的脚跟前,拐杖噼里啪啦地打在坚硬的石头地板上。我在最初的惊讶之中, 非但没有去做最最自然不过的事情,跑过去把她扶起来,反而不由自主地直 往后退。
可是开克斯法尔伐、伊罗娜和约瑟夫已经差不多同时跳过来,扶起这不
住呻吟的姑娘。我一直还没能向那边看过去呢,我注意到,他们一起把艾迪 特架走了。我只听见她因为绝望的愤怒发出窒息的鸣咽,和他们小心翼翼地 扶着她渐渐远去的拖沓的脚步声。在这一秒钟里,整个晚上遮住我目光的那 层热情洋溢的迷雾消散了。内心的光亮一闪,我把一切都看得无比清晰。我 知道,这不幸的姑娘永远也不会完全恢复健康!他们大家都寄希望于我的那 个奇迹并没有发生。我不再是天主,而只是一个渺小、可怜的凡人,他用他 自身的弱点,无耻地害人,以他的同情心搅得别人心乱如麻,弄得事情一塌 糊涂。我的内心清楚地、十分清楚地意识到我的职责:要么现在,向她表示 忠诚,要么永远也不表示忠诚。要么现在我去帮助她,跟在他们后面赶去, 坐到她的床边,宽慰她,哄骗她,说她走得好极了,她会很好地恢复健康的。 要么永远也不必这么干了!可是我已经没有力气去进行这样绝望的一种欺 骗。我心里感到害怕,一阵使人不寒而栗的害怕心情,害怕她那双可怕地苦 苦哀求、然而又贪婪的充满渴望的眼睛,害怕这狂野的心灵的焦灼,害怕另 一个人的不幸,我没有能控制住这种不幸。我没有思考我在于些什么,就抓 起军帽和佩刀。我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像个罪犯似的逃出了这座府邸。
四十九
给我点空气,哪怕就让我吸一口气也好!我都快憋死了。莫非这里树丛 中的夜这样郁闷,还是我喝的酒,大量的酒使我透不过气来?外套贴着我的 身体,紧得叫我难受,我一把扯开衣领,大衣压得我的肩膀好重,我恨不得 扔掉。空气,哪怕就让我吸一口气也好!浑身燥热,憋闷,就像血液想透过 皮肤向外迸流,耳朵里笃、笃、笃直响——这依然是那可憎的拐杖的声音, 还是我太阳穴里脉搏的跳动?我为什么这样狂奔猛跑?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慢慢地想想,安安静静地想一想,别士听这笃、笃、笃、笃的声音!这么说
——我订了婚了??不,人家给我订了婚了??我并不愿意,我从来也没有 想过这事??现在我可是订了婚了,现在我给拴住了手脚??可是不,这并 不是真的订婚??我不是跟老人说过,只有等她把病治好,可她是永远也不 会恢复健康的??我的诺言只有??不,我的诺言。是根本不算数的!什么 事也没有发生,根本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可我为什么又吻她一下,吻在她的 嘴上呢???我不是不愿意??唉,这同情心,这该死的同情心!他们总是 用这玩意儿来套住我,现在我可是给逮住了。我是正规合法地订了婚,他们 两个部在场,她父亲和另一个姑娘,还有那个仆人。??可我并不愿意,我 并不愿意。??现在该怎么办才好呢???首先要平心静气地想一想!?? 唉,真讨厌,老是这笃、笃、笃、笃的声音??现在这声音将永远把我耳朵 震聋了,她将架着拐杖老跟着我??这事是发生了,无可挽回地发生了。我 欺骗了她,他们欺骗了我。我订了婚。他们给我订的婚。
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些树木摇摇晃晃,乱作一团?还有这满天繁星,怎
么那么使人头晕目眩——一定是我眼花了。脑袋怎么那么沉!啊,真憋气啊! 我得到什么地方去把我的额头清凉清凉,那么我又可以好好思索了。或者喝 点什么,把嗓子眼里这些又粘又苦的东西冲掉。前面什么地方不是有口井在 路边吗?我骑着马从旁边不知经过了多少次。不,我早已走过这口井了,我 刚才一定像个傻子似的奔跑来着,怪不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跳得那么凶!要 喝点什么就好了,喝了以后我说不定又能仔细思索。刚看见几座低矮的房子, 终于从一扇半遮半掩的玻璃窗里射出一道昏黄的煤油灯的灯光。不错——现 在我想起来了——这是城郊的一家小酒店,马车夫一早总在这儿停一会儿, 赶紧再喝杯烧酒,暖暖身子。到那儿去要杯水喝,或者喝点辣味酒或者苦味 酒,把嗓于眼里这点粘乎乎的东西煞一煞!要能喝点什么就好了,喝什么都 行!我怀着一个即将渴死的人的贪欲,不假思索地推开大门。
劣质烟草的刺鼻怪味从这半明半暗的洞穴里向我迎面扑来。屋子后边是 个酒柜,前面是张桌子,几个筑路工人坐在桌子旁边玩纸牌。靠着柜台,站 着一个轻骑兵,背朝向我,正在和老板娘说笑。现在他感到背后有风,可是 他刚转过身来一看,顿时吓得张口结舌:他马上立正,脚后跟啪地并在一起。 他怎么会吓成这样?啊,原来如此,他大概把我当作一个负责检查的军官, 而他自己大概早就该躺在营房的床铺里睡觉了。老板娘也心神不定地拿眼睛 直往这儿瞟,筑路工人放下纸牌不玩了,我身上大概有什么东西引人注目。 现在我才想起来了,——可惜太晚了——这无疑是只有士兵才来光顾的一家 酒店。我作为军官是根本不许踏进这种酒店的。我本能地转身想走。
可是老板娘已经毕恭毕敬地挤了过来,问我要些什么。我,觉得,我这 样冒冒失失地瞎闯进来,我得为此表示歉意。我说,我觉得不大舒服,她是
否可以给我一杯苏打水和一杯烧酒。“就来,就来,”说着她一闪身早就跑 开了。本来我只想站在柜台边把这两杯东西赶快灌下去,可是陡然间挂在屋 子中间的煤油灯开始来来回回地摇荡起来,摆在架子上的酒瓶一上一下地直 跳。靴子踩着的地板突然变成软绵绵的一块,晃动得厉害,弄得我站也站不 稳。快坐下,我对我自己说道;于是我使出最后一点力气摇摇摆摆地走到一 张空桌子旁边。苏打水端来了,我一口气灌了下去。啊,清凉美味——那种 想要呕吐的劲头顿时压了下去。现在赶快再喝杯烈性酒下去,然后就站起身 来。可是我站不起来。我觉得,我的两子腿似乎长到地底下去了,脑袋奇怪 地嗡嗡直响。我又要了一杯烧酒。然后再抽支烟,抽完之后快走。
我点燃了烟。就只坐一会儿,我用两手托着我那昏昏沉沉的脑袋,想一 想,思索一下,把事情想清楚,想了一桩再想另一桩。从这儿想起吧—一我 订了婚??人家给我订的婚??呵是这只有??才算数??不,不要躲躲闪 闪??这是算数的,这是算数的??我吻了她的嘴,我是自觉自愿地这样吻 她的。不过,这样做,只是为了宽慰她啊,因为我知道,她的病是永远也不 会痊愈的??她刚才不是又像根木棍一样地跌倒了吗??这样一个人我是根 本不能跟她结婚的,她不是一个真正的女人,她只是??可是他们下会放过 我,不,他们不会再把我放开,??这老人,这个精怪,这个精怪,这个长 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