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雀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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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雀记-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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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马师母赶来了。柳生被骂了个狗血喷头。马师母说柳生你自己骑在人家头上拉屎不说,还要弄一匹马到他们家里去拉马粪?人在做天在看,这是你妈妈说的,回去问问你妈妈,难道天就看不见她儿子吗?再去问问你妈,别人做坏事天打雷劈,她儿子做坏事,就不怕天打雷劈呀?

柳生知道马师母是一个障碍,为此他有思想准备,马师母你看清楚了,这是一匹马,一匹马关我妈什么事?拜托你别这么乱喊乱叫的,别人听见以为闹地震呢。柳生说,马师母你放心,我从来不白沾别人便宜的,这房子空着也浪费,我出钱租下来,行不行?我给保润家创收,行不行?

他忙着与马师母交涉,一时顾不上马。白马胜利滞留在客堂里,正默默地与一幅死者的遗照对峙着,骄傲聪明的马或许感受到了死者的敌意,马脖子忽然一扫,保润的父亲从墙上掉落下来,哐当一声,玻璃镜框碎了一地。马师母吓得跳了起来,脸色煞白地捂住胸口,不好了,柳生你自己看啊,这张照片是粟宝珍留下守家的,连死人都在抗议了,你听不见?柳生你不知道怕的?你要是不把马牵走,我马上就去找你妈妈,让她来牵走!

柳生没有办法了。再僵持下去,人与马都没有好果子吃,他只好牵着马,讪讪地离开了保润家。

他去找小拐,这是事先推敲过的第二方案。小拐在废品收购站收废品。废品收购站的后院堪称香椿树街上最大的院子。小拐对马有兴趣,并且贪图小利,这都是马的福音。他塞给小拐两包香烟,小拐又问他要了一个防风打火机,问,这匹马能不能骑的?他警告小拐道,这马不是人骑的,是骑人的,你只有一条好腿,千万小心点,要把好腿摔坏了,我不负责任。小拐交出了后院的钥匙,帮着他一起把白马安顿好了。平心而论,除去保润家的天井,收购站的后院算是香椿树街上最安全最实用的马厩了。院子里的大磅秤权充拴马桩,一口巨型破铁锅正好做了马的食槽。他舒了一口气,抚摸着马鬃说,胜利,这回对不起你了,条件有限,只能将就一下喽。

饲料的麻烦不算太大,柳生弄不到马草,倒是有各种各样的菜蔬,便每天往院子里倒一筐烂菜,以菜喂马。这样养了四天马,马似乎认识他了,他故意不穿那套银色礼服,骑到马背上试了试,马很安静,仅仅甩了一下尾巴。他感到欣慰,表扬了马,也给了马一个慷慨的许诺,表现不错,明天让你钻火圈玩。

大约是第四天的凌晨,他在睡梦中听见了手机的蜂鸣声,他有某种预感,起来一看,果然是一条短信,署名白蓁。短信催促他:火速把马送到纽约花园郑老板家。

手机号码是陌生的。他打回去,接电话的是一个男人,普通话带着明显的台湾口音。听得出来,对方身处夜生活的场所,背景声音很嘈杂。那男人不断地追问柳生,你是谁?柳生说,让白小姐听电话,我是她一个朋友。那男人说,我们都是她的朋友,你是她哪条道上的朋友?柳生耐着性子说,生意上的朋友,你让白小姐听电话,我们有急事,要商量马的事!那男人哈哈笑起来,商量马子的事?那你跟我商量更好,出来吧,我们边喝酒边商量。柳生急了,对着手机大声喊,白小姐!白小姐!你快出来说话。那男人说,白小姐出不来,她在卫生间里吐,她现在只跟马桶说话,她酒量太差,你要是她的朋友,就过来替她喝。对方的手机被谁抢过去了,柳生以为是白小姐来了,结果是另外一个男人,听口音是东北人。东北人喝得更醉,狂笑了一番竟然邀请柳生说,朋友,快过来,过来打炮,今天我请客!柳生忍不住了,我打你老娘的炮!他这样骂了一声便挂断了电话。

他很生气。看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钟了。白小姐一定回到夜总会,干起老本行了。已经凌晨了,她和那些男人到底在干什么?他擅长的种种联想都是不洁的、色情的。年轻美貌的姑娘千人千面,风月场上人各有志,但堕落总是雷同的,不过是一条狭窄黑暗的隧道,从无辜的肉体进去,从无辜的肉体出来。他想起很多年前水塔上的那个黄昏。一个被诅咒的黄昏,一个堕落的黄昏,因为诅咒的嘴唇已经合拢,堕落的痕迹已经冲刷干净,关于两个肉体的细节,他只记得自己这一边了。他竭力回忆那个少女的肉体,记忆竟然非常模糊,只记得树林里的夕阳之光打在她瘦削的肩胛骨上,勾勒出一片小巧玲珑的洼地,浅浅的,金灿灿的。他的欲望是金灿灿的稻浪,在这一小片洼地里快乐地歌唱。他记得自己金灿灿的欲望,记得那一小片肩胛骨,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是第四天的早晨,天空阴沉沉的。他去废品收购站牵马,发现后院的大铁门虚掩着,一堆新鲜的马粪散落在门外,他惊呼了一声不好,推开大铁门一看,果然不好了,大磅秤孤独地竖立在院子中央,铁锅里还留着昨天的莴笋和卷心菜,白马不见了。他吓出一身冷汗,操起一根铁管奔进收购站店堂,一路大叫着,马,马,我的马呢?小拐刚刚上班,正蹲在地上捆扎一堆纸箱板,他惊恐地看着柳生手里的铁管,竭力表明他的无辜,别瞪着我啊,我以为是你骑走了。小拐说,你拿着铁管要夯谁?不关我什么事,昨天是你自己关的门。柳生怒吼道,是我关的门,我问你是谁开的门,马没有手,它自己会开门逃走吗?小拐抢下他手里的铁管,扔在废旧金属堆里,我怎么可能给马开门?肯定是谁夜里翻墙进来了,谁让你到处吹牛了?你说那马价值三十万,不是给小偷做向导吗?小拐委屈地说,你怎么还瞪着我啊?要是不相信我,你马上去报警!

他回到收购站后院,细细地察看了现场,看了也是白看,大磅秤上留着半截绳子,地上有马蹄印,那印子从泥地上拖曳到大街,最终被大街上的柏油水泥所吞噬,什么也看不见了。

有人看见过那匹白马。

白马在清晨的香椿树街上奔跑,惊动了沿街的菜市,曾经有人想去拖拽马辔头与缰绳,都没成功。那匹马穿行于街市,旁若无人。炸油条的小癞子告诉柳生,白马喜欢火苗,在他的火炉子前停留过至少五分钟,他不知道马的心思,扔了根老油条给它,马不吃油条,跑了。有个卖豌豆苗的女菜贩告诉柳生,白马跑过她的摊位时停了下来,把马脖子伸进了菜筐,豌豆苗很贵,女菜贩不舍得让马吃,拉拽了一下菜筐,马就跑了,女菜贩向柳生夸赞道,你那马懂事啊,比人强,有人买半斤豌豆苗,顺手要抓一大把呢。

柳生找马,找了整整一个上午。相对来说,一匹失踪的马比一个失踪的人要醒目许多,马是向市区方向跑的,他沿途呼喊马的名字,胜利,胜利!听起来像是一个人的游行示威,但没有人嘲笑他,大家都听说柳生丢了一匹马,那匹马价值三十万。从妇产医院上夜班回来的胖阿姨给他提供了最初的线索,说白马曾经出现在人民街和改革路的十字路口,它在花坛边徘徊,马辔头上不知被谁挂了一条粉红色的丝巾,胖阿姨还说那马很讨人喜欢,路人们只要向它挥动丝巾,粉的也行,红的也行,花的也行,它一律抬起前蹄,不停地给人们作揖。公交车司机老徐说白马就在他的十一路汽车前碎步前行,他按喇叭赶马,那马对不文明的喇叭声似乎有所抵触,故意不给汽车让路,步点悠闲而均匀,司机和乘客只好耐着性子,在马路上慢慢地蜗行,直到十一路抵达春风街的站点,公共汽车与白马才分道扬镳。老徐提供的信息提醒了柳生,春风街离桃树街很近,他一拍脑袋说,我怎么那么笨?胜利认识路的,我知道它去哪儿了!

柳生错失了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等他寻到桃树街上,已经是中午时分了。远远的,他看见一辆白色的急救车停在游戏厅的门口,车边挤了一群人,脑袋高低错落,都朝向马戏团的夹弄张望着。他跑过去,听见人们谈论的不是马,而是死亡的方法。两个从游戏厅出来的男孩,一直在高声争论,一个说,是安眠药,三瓶!另一个说,什么安眠药,是割腕,割到了静脉,我看见血了!那个做丝绸生意的小老板也在人群里,他对两个男孩说,吵什么?你们说的都不全面,安眠药他吃了,静脉他也割了,你们以后要是活腻了,记得要像他这么干,要死就死个痛快。

柳生没来得及打听什么,马戏团幽暗的门洞亮了,里面外面响起一片吆喝声,几个白大褂抬着担架从门里出来了。他看见瞿鹰的半张脸露出白色的罩单,像一轮苍白的月亮,他头上的马尾散开了,一绺卷发垂在他尖削的额角上,随着担架的颠簸,微微颤动。瞿鹰的身上有一股刺鼻的酒气,混杂了一丝甜腥味。柳生注意到担架上有血滴落,血像雨珠一样缓缓地洒下来,一沾地,那些血滴就变黑了。他打了个寒噤,嘴里下意识地咕哝了一声,怎么回事?旁边有人说,怎么回事?活不下去,轻生了么。他退到人群外面,张大嘴呼呼地吐出几口气,说,我操。好死不如赖活,这道理都不懂?

急救车呼啸起来,很快驶离了桃树街。马戏团门口的人群渐次散去。男孩们跑回了游戏厅,卖丝绸的老板站到店门口,用一根火柴剔着牙,他对柳生说,小瞿是有名的驯马师啊,一表人才,以前很风光啊的,很多女孩迷他,等在马戏团门口要签名。柳生说,有什么用?他有名,女孩子才迷他,他混惨了,还有谁理他?老板说,不光是女孩子,很多中央领导省里领导,还有外宾,都跟他合过影。柳生说,合个影有什么屁用?一转脸谁也不认识谁了。那老板说,他以前手头很阔的,买东西都不还价,上个月还在我这儿买了一堆礼品,花了好几千。柳生说,他阔过?阔过李嘉诚了?阔过比尔盖茨了?几千块算什么?上个月有几千块,这个月还不是家破人亡了?那老板将柳生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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