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月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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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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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果子酒甜甜酸酸,可以当糖水喝。谁知大家有一次喝多了,都一前一后跌倒,腿不好使了。那种飘飘的感觉真是不赖,像踏在云彩上。 
  老歪抽烟时也要躺着,火头一明一暗,像在引逗我们询问一些秘密。我们终于忍不住了,就提起了林中的妖怪——我们问:“你这辈子见了多少妖怪?” 
  老歪不回答我们。 
  虎头和小双相互挤眼,又转向我说:“村里人说,咱长到20多岁的时候,就不怕妖怪了。它们只欺负小孩和老头儿;还有,它们欺负女的。” 
  我说:“它们特别喜欢捉弄小孩,愿意把他们捉到林子深处,养在窝里——就像村里人养鸟一样。” 
  小双说:“养大了,就教他们说妖怪的话,那时我们就听不懂了——有个孩子一岁多被一只猫头鹰领走了,十岁才回村子,一到半夜就学猫头鹰叫,他妈打他,他还是叫。他吃生肉,大白天蒙头睡觉,天一黑就往外跑,两眼雪亮……” 
  虎头咂着嘴:“就是啊,听人说有一只老熊,一到夜间就来村里祸害人,一巴掌就能拍死一头犍牛——其实它是一个大土匪变的,是个妖怪……” 
  老歪慢慢从炕上坐起,不再吸烟,嘴巴死死咬住了烟斗。 
  虎头讲得起劲,比比画画:“老熊的巴掌就像脸盆那么大,有一次遇见了舅母……” 
  老歪“呸”一声吐了烟斗。 
  虎头吓得赶紧刹住话头,结结巴巴叫着“舅舅”,脸色蜡黄。这样停了一会儿,虎头终于鼓足了勇气问: 
  “舅舅,那个大土匪是你用枪打死的吧?” 
  老歪嘴里呜噜了一声什么,跳下炕就摸棍子。虎头从窗上爬出,老歪追赶不休。虎头跑得飞快,老歪追不上,就抓起插在地上的一柄铁叉——它投出去虎头也就完了。 
  我们都屏住了呼吸。 
  铁叉在他肩膀上方颤了颤,终于跌落在地上。 
  我们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老歪回头又看到了我们,再次追过来。大家“啊啊”叫着飞跑,往不同的方向跑。老歪也不想逮到我们,因为他贴紧在肩膀上的头妨碍奔跑。他站了一会儿就回泥屋去了。大家从蒲草里钻出来,用手做成喇叭,迎着泥屋一齐喊: 
  “老歪快死了——” 
  虎头和我们一起喊,脸色涨得紫红。他刚刚死里逃生。大家从此再不怀疑泥屋里的人会一气之下杀人。这个人杀性大,什么都不怕。 
  从小泥屋跑开之后,我们只在林子边上闲逛,不敢钻到密林深处。这样的日子实在没什么意思,却又没别的事情好做。虎头胆子最大,一度想报复舅舅,约定在某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去河边,从那个小窗往里扔石头——老歪肯定会跑出来,那时我们就将他引向一条小路,那儿有提前挖好的陷坑,坑底是又臭又脏的东西。 
  可是这个计划并没有实施。因为虎头有一天听到母亲念叨起舅舅,说这个人多么可怜、多么可怜!母亲说着说着就流出了眼泪。虎头也就打消了捉弄舅舅的念头。 
  不过我们一致认为老歪是个干了许多坏事的人,他从窗上跳出来追人,那是因为被揭开了一个伤疤,痛得吓得要死呢。 
  铁匠铺里的老人从河边泥屋说到其他,就扯出了密林深处的秘密——那幢小草屋。 
  大家当时就记在心里,不声不响地离开了。我们用了三个星期天才勘查清楚,找到了那个地方。小草屋真的孤零零矗在那儿,里面真的有个老婆婆——一般来说,如果她真的是一个妖怪,就一定是个最难对付的家伙。 
  找到小草屋的当天,我们就想策划一个行动,将她制服。巨大的危险随时都可能发生,正像铁匠铺的老人们说的:那些妖怪看上去人模人样的,真来了脾气,会凶得吓人。比如说老婆婆笑眯眯地走过来,说,孩子来呀,让奶奶抱抱吧。然后一手逮住一个就咬,咔啦咔啦像吃生萝卜一样。 
  好在凶险恐怖的故事都发生在很久以前,我们并没有亲眼见过。离得最近的就是老歪杀死老熊的故事,不过得胜的还是人,而不是熊。 
  我们认为最需要做的,就是先弄清她是由什么妖怪“闪化”的。按老人们的说法,通常是让它们喝酒——妖怪没有大的酒量,顶多喝上二两就醉了,然后舌头大了,站也站不稳,一会儿就露出了原形。另有一个办法是烟熏,在烟火攻伐之下,它们鼻涕眼泪一大把,绷不住了,也就显形了。 
  野物扮成人样,主要是吃饱喝足之后才有的毛病:想玩得更有意思,和人斗心智,取一些乐子。其中最坏的家伙才会趁机害人。 
  我们选择烟熏法,又担心引起林火。后来都想到了老歪那儿喝不完的野果子酒。 
  我们鼓起勇气,提了一个大南瓜,由虎头领着找老歪来了。离小泥屋还有几百米远时,小双咕哝:“也不知他死没死?”虎头说:“谁知道呢,要不说这事得上紧做嘛。” 
  一声声敲门,没有回应。我把门撞开了一条缝,一眼发现老歪躺在炕上,贴在肩膀上的头颅用力翘着,一双眼睛死死盯住来人。 
  虎头叫着“舅舅”,把南瓜放在老歪胸前。 
  他依旧躺着,伸手摸一摸南瓜上的花纹,没有吭声。看来他不再记恨虎头和大家了。 
  我们在屋里徘徊,想着野果子酒的事。那个酒坛就在屋角放着,擦得锃亮,一看就知道他时不时要吮上一口。 
  我蹲在酒坛跟前。小双说:“老歪叔,我们也想喝酒。” 
  “尝一口吧,真要喝,那得等到十八岁哩。”老歪语气还算和蔼。 
  虎头得到了鼓励,立刻蹦起来:“尝尝呀,快尝尝呀!” 
  老歪并不阻拦,瞥着我们。他歪脑袋上的那对眼睛啊,什么时候都是吓人的。我们将棕色的酒倒进一个大泥碗里,你一口我一口,一会儿就喝完了。不出半个钟头,两腿就有了飘飘的感觉。 
  中午时分我们还赖着不走。午饭其实再简单没有——老歪做饭与所有人都不一样,只是抓一把小干鱼,再捏几根薯条,揪几条屋檐下的干萝卜,放进锅里一块儿蒸煮。一股诱人的味道弥漫在屋里,引得一只红翅大鸟蹲在窗前,显然是馋坏了。 
  虎头还不满足,提议将南瓜和蘑菇合炖。他刚从炕头拿起一小袋干蘑菇,就被老歪一把夺下,小心地掖到了被子里。 
  蘑菇多好啊,难怪村里老人一见它就感叹:“口福!口福!”可惜人多蘑菇少,一年里也吃不上几次。最让人不解的是那个密林深处的老婆婆,她竟然有一大口袋蘑菇,头枕蘑菇睡觉!如果不是施了魔法,想都别想!看看老歪吧,他才不过有一小袋子,还要当成宝贝一样藏到被子下。 
  虎头喝了酒,又胡说起来。我想这会儿应该先把门打开,这样老歪火了我们有路可逃。 
  “老舅,我们新发现了一个妖怪……”虎头说。 
  “嗯?”老歪抹抹嘴,不吃东西了。 
  “就是的,她藏在东边那片黑乌乌的林子里,‘闪化’成一个老婆婆的模样,小草屋肯定是洞穴‘闪化’的……” 
  老歪听了低下头,重新咀嚼起来。 
  小双补充说:“她满屋里都是蘑菇,成了蘑菇一霸——村里老人说,以前蘑菇很多,雨后去林子里,一会儿就能捡半篮子,没有篮子就用衣襟兜起来,高高兴兴往家走……有了她,蘑菇就没了。” 
  虎头大声应和:“这事咱得想想办法了,老舅,她肯定就是‘蘑菇霸’——听人说旧社会有一种妖怪就叫‘旱霸(魃)’,它到了哪里,哪里就再也不下雨了!” 
  老歪发出“嗤”的一声:“旧社会,不能提旧社会的!” 
  我明白虎头他们一提到往事,就勾起了老歪的烦恼。我望了望洞开的屋门。 
  老歪的眼睛转向很远的地方,或许在遥望那片密林——他肯定去过那里,因为他当猎人的日子里什么地方都窜。我小心翼翼问: 
  “歪叔,你见过那个老婆婆吗?” 
  老歪未置可否,像是出了神。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说起了可怕的密林:“我爷爷说前些年林子里有一条碗口粗的大蛇,它长了鸡冠子,伏在暗处喘气儿,发出‘呋——呋——’的声音,进林子的人还以为是刮风哩,一不小心走近了,就被它一口吸到肚里。”“我奶奶说,林子里有个蜘蛛精,大得像锅盖,它追赶小孩时变成车轮子那样滚,谁也没它快,一歪倒就将小孩压住,它起身时,沙地上只剩下几根骨头……”
  老歪不知听没听进耳朵里,只是抬手擦眼,抹去锃亮的泪水。不过我们知道这并不表明他心里难过,因为海边上的老年人最爱哭的——风沙把他们的眼睛磨坏了,动不动就流泪,这原本不算什么。 
  流泪是个让人羡慕的本事——在学校里唱忆苦歌,有许多同学和老师一开口就泪流满面了,然后校长就表扬他们。我那时多想快些流泪啊,可就是干着急,不光流不出,还想笑哩。 
  老歪擦过了眼就咂嘴,大概想起了蘑菇的滋味。 
  虎头问:“老舅,你估计那个老婆婆是什么‘闪化’的?” 
  老歪的声音又闷又沉:“是人‘闪化’的!” 
  “什么意思?”小双瞪着大眼。 
  “什么意思?哪个人不会老?海边日子过得快啊,只一闪,小姑娘就变成了老太婆……” 
  虎头琢磨着老歪的话,问:“海边日子比别的地方过得快?” 
  “快多了!这里是个古怪地方!”老歪恶狠狠地说。 
  我大为不解:“歪叔,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你问我,我问谁去?我这一辈子都在琢磨这个,只是弄不明白。有时候想,可能是海边风大,把日子刮跑了?也可能是野物太多,要知道一个野物一条命,哪怕是一只小虫子也是一样——它们都和人一样,有一辈子,有自己的日子……谁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还有这么多树,树和草也有一条命,也有自己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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