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听得出神。我心里想,老万这个人懂得可真多。
最后分手时老万下了决心,说:“这事就这么定了,等个好月亮天,我拉上俺老大去园里相亲吧!”
“为什么要在月亮天?白天不行吗?”我觉得这一次老万搞颠倒了。
老万用食指叩叩我脑壳说:“白天?白天看得太清亮了,说不定两人都相不中哩!”
我们都怀上了一个大心事,喜滋滋的,只等着老万领着女老大来相亲了。
但我们私下里议论,最担心的是他们之间相互看着都不顺眼。不过比较一致的看法是,只要海上老大相中了“见风倒”,事情也就成了大半——这个憨痴痴的家伙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只要有谁愿意领他走,他跟上就是了。
从那以后,我们看到“见风倒”,怎么看都觉得他是女老大的家口了。
大月亮终于来了。吃过晚饭,大家早早地来到了园子里。真是有些激动呢。“见风倒”似乎心情不错,头上顶着那只猫,身边跟着羊,不停地耸动肩上的枪。他一嘴小牙真白,在月光下闪着光亮。月亮之夜,他的小牙更可爱了。
我们躺在沙子上,绝口不提将要发生的事情,不停地吸着鼻子——满园果子全熟了,这香味可不是一般人能够忍受的。奇怪的是“见风倒”能在长达几个小时里不吃一个果子,多大的忍耐力啊。
“见风倒”总是沉默寡言,自我们结识他到现在,几乎没听他说上几句话。这家伙与哑巴无异。话少的人心劲就大,而心劲大的人最适合用来保护公家的财产——这是我暗暗推理出来的。
静静的月夜一丝风也没有。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了走路声。“见风倒”警觉地欠身看了看。我们都知道老万快领人来了。
走路声越来越近,后来就停住了。我不知什么时候一转脸,马上惊得捂住了嘴巴——一个小矮人在不远处眼巴巴地看着这边,而“见风倒”正与之对望!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这个小矮人就是前些日子弹来跳去的那个小妖怪!
老天爷啊,这一回我算是看清了:两条腿像藕瓜似的,膝盖上方有弧纹;脚掌有蹼,就像水鸟差不多;肚子圆圆的,看不清颜色;不知是胳膊还是翅膀,耷在身侧一动不动;细脖,大头,圆脸,眼睛亮亮的,额上是一溜整齐的刘海儿……我在一瞬间认出这是一个雌性——女的。我使劲捂住了嘴巴,害怕叫出声来。
“见风倒”和小妖怪对视了一会儿,竟然像被丝线牵住了一样,慢慢起身,迎着她走去——他们一步步走进了园子深处。
猫和羊都呆在原地,身上好像有些发抖。
我相信大家都像我一样,看清了这一幕。没有人说话,因为都不知该说什么……这无声无息的一刻我在想:“见风倒”这些日子里一定偷偷约会过小妖怪!如果不是这样,他怎么敢在这个大月亮天里跟她走?
这会儿谁也没有想过要追回“见风倒”。这是他自己的事情:一次凶险万分的约会。
“见风倒”是冬天的仇人,可是他再也等不到冬天了,只在这个秋天就会被小妖怪害死。
由于失望和害怕,我们躺在那儿一动不动。谁也没有想到去摘一些果子,压根儿就没有想起甘甜的果子。心思全在另一边了,都在用心捕捉园子深处的声音。如果这时候发出一声尖叫,我们就会不顾一切地冲过去。
谁也不知道小妖怪吃荤还是吃素,或者是像以前担心的那样:荤素不论。反正这个护园人是凶多吉少了。我们渐渐忘了与老万的约定,把女老大相亲的事丢在了脑后。
余下的时间没有什么奇迹发生,园子里静悄悄的。我们最后无精打采地站起来,各自回家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早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小土屋里的人——我们几个不约而同地跑到果园里来。
“见风倒”皮毛无损,模样照旧,还是警觉地盯住我们,生怕偷走了树上的宝贝。多么悲伤啊,我们一直担心他的安危,他却时时牵挂果子,交到这样的朋友真是倒霉。不过谁也不想离去,因为这儿实在有许多东西吸引着我们。
昨夜里大概刮过一阵风,树下掉了不少果子。“见风倒”见我们一直端量树下,总算慷慨了一回——每人分给一个。
离他近一点时,我发现这张憨痴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一双弯细的眉毛在轻轻蠕动,下唇使劲往上收拢,好像要极力包住一些隐秘。那根鳞脖微微变红了,上面有几道浅浅的挠痕——这马上让人想到是小妖怪抓弄的。
一会儿打鱼的老万来了,他离老远就向我们招手。
离开园子一点,老万说今夜女老大就来相亲了。我们几个兴奋无比,但对马上要发生的事儿多少有些担心:这或许需要告诉当事人一声吧?如果他根本不想见那个人怎么办?
老万哈哈大笑:“哪有‘见风倒’不愿意的?这样的废人,只等俺们老大娶了去就是!”
大家相互看着,将信将疑。小双讲了昨夜发生的事,老万一脸惊愕,不断追问一些细节,脸色一下沉重了。他拍拍腿:“一点不错,那是一个妖怪!”
“那怎么办?”我问。
老万往园子里望几眼,肚子疼似的蹲下了。他掏出烟抽几口,发狠地点点头:“那妖怪总是先让人迷上,然后再一点一点收拾他……”
“怎么‘收拾’?”小双眨着眼。
“那就不一定了。妖怪们使用的方法是不一样的,它们和人差不多,脾气不同,那些性急的就把他领到没人的地方,咔嚓咔嚓几口吃了算完;性子缓的会慢慢逗弄他,直到玩腻了,遇到坏天气心上一烦,也就把他嚼巴了。”
我们吓得脸都白了,咝咝吸着凉气。
“看起来这事再也耽搁不起了,快让女老大把他领走吧,越早越好——幸亏她今晚就来。”
虎头说:“领回渔铺?这可不行啊,他还要在这里护园哩。”
老万点头:“只要老大娶了,住哪儿都一样,这小土屋收拾干净了就是新房。”
老万走后,我们一时觉得特别寂寞。时间过得太慢了。好不容易到了中午,太阳热辣辣的。要到多久月亮才出来啊。
实在等不下去,虎头建议到海上去,就近看看那个女老大什么模样!这个主意可真不错,这就好比我们代“见风倒”去相亲了——不管怎么说,我们与他有这么长的交情,不放心呢。
一路飞跑,穿过一片杂树林,又钻到灌木丛中,踏着一地马兰和拉拉秧……又看到与蓝天相接的大水、一个个棕色的渔铺了。渔铺是打鱼人的老窝,那里面有吃不完的鱼,喝不完的酒,抽不完的烟。
太阳刚刚偏西,打鱼的人早把网撒进海里,马上就要往岸上拉网了。太阳照得沙滩很热,拉网的人都穿着很少的衣服,有的干脆光着膀子,下身只有一条小短裤。这些人全都是黑红色的皮肤,牙齿雪白,说起话来嗓门忒大,骂人忒狠,最爱欺负小孩儿——家里人说这些打鱼的万万不能招惹,他们火了抓起小孩就往海里扔。
我们到处找那个女老大。咋咋呼呼指挥拉网的都是横眉竖眼的男人。海滩上的光腚客太多了,男人在这里不爱穿裤子。
虎头指着不远处一个跑来跑去喊叫的人说:“就是她!就是她!”
我们走近一看,马上吓了一跳:这人脸色乌黑,大嘴宽肩,只穿了小背心和大裤衩子。破背心挡不住那对大乳房,她一奔跑它们就扑棱棱乱跳,从背心里一下下跳出来。
我们不敢继续跟上去:女老大满脸横肉,不住声地骂人,正对一个小伙子发火,踢了他的胯部,让他疼得哎哟哎哟蹲下来……
我们正在发呆,老万过来了。原来他是海上会计,不干力气活。他朝不远处的女老大甩甩拇指,小声说:“看见了吧?多壮实,真是好样的!”
谁也没有吭声。
我觉得“见风倒”和这个女人在一起,不太美妙。
“那小子和她在一起过日子,用不了多久也就‘皮实’了。”老万乐呵呵地吸烟。
可是我有一句疑问没有说出来:可那个男老大,就是她丈夫,为什么死那么早呢?
这事真的有点玄。想想看,如果“见风倒”不小心得罪了她,这边一脚踹过去,他怎么受得住?这哪里是娶亲,这简直是找死。
天色渐渐晚下来,我们越发替小土屋里的人担心了。
大家默默地往回走。月亮升起之前我们先要赶回家,然后再到园子里。这是个不祥的夜晚。
可怜的“见风倒”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只有临近了这样的关头,我们才觉得与他有些亲近。好像一下子记起了许多事情: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亲人,没有一个人疼爱。如果真有个好女人照顾他,给他做饭洗衣,那该多好啊!可惜那个女老大脾气太暴,样子也凶,年纪更不般配——老万说她只比“见风倒”大三岁,再好不过了,这不是胡说吗?看上去女老大比“见风倒”至少要大十几岁。
月亮升起来了。鸟儿啾啾飞过,接着又有什么在园里唰唰奔跑。这个夜晚一开始就不安宁,好像连飞禽走兽都得知了消息。
“见风倒”显然什么都没察觉,像往常一样趿拉着鞋子走出小土屋,背枪顶猫,身侧是那只羊。
他那双纽扣似的圆眼看着我们,照样有些警醒的神气。
月亮升到树梢那么高,一丝风吹来,“见风倒”不安地扯了扯上衣。只一会儿风就变大了,他二话不说直奔屋里。
不知是风吹树梢还是各种野物的嘈杂,反正大家进屋之后,一直听到外面乱嘈嘈的。这在月亮天里是很少见的。“起风了,起风了。”虎头看着窗外,咕咕哝哝像念经。
我们等待着。“见风倒”好像预感到今夜要发生一件大事,不时瞥一眼窗子,还几次踮脚往外看。
月亮转到了正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