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月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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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 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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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的像样衣服。孩子,快拿去啊。 
  他几乎是在哀求了。于国琴听着他的声音,一边感觉到了一种锋利的疼痛,一边又感到了一种奇异的快感。她知道他也试图在还债,他要为上一次的事情还债,可是,他又一次要给她钱,这分明就是在添加证据,所有的证据真正指向的是她,证明真正债台高筑的其实是她。四年时间里所有的回忆突然像一堆木柴一样在她眼前烧着了,火星四溅,噼啪作响。他们两个隔着这堆火站着,默默对视着。熊熊的火焰烤着她的脸烤着她的四肢,在她身上嫁接了一种可怕的能量。就着这火光,她终于狠下了心,她必须报答他,横竖也就这一次了。她突然抬起头对他说,老师,你不是想看我脱掉衣服的身体吗? 
  廖秋良那只拿着钱的手还直直地戳在那里,听到这话的一瞬间,他眼睛里出现了一缕惊恐的神色,这惊恐把他的瞳孔都撑大了。她盯着他的眼睛,盯着他的这缕惊恐,她明知道自己今天是来还债的,可是,她还是幻想着他会赦免她,他只需要对她摆摆手,你走吧,就是把她放生了。可是,他眼睛里的那缕恐惧慢慢消失了,一种更可怕的明亮的东西小心翼翼地生长出来。然后那亮光凝固下来了,不再动了,像一枚明亮的琥珀长在他的眼睛里。这时候,她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他喃喃的声音,像是从梦里发出来的,你……真是个好孩子,从没有人像你这样对我好过。这两年里我每天都会想到你,想你在做什么,吃了什么,有时还会梦见你……我感到了罪孽,因为我知道你深感羞耻,可是,我还是克制不住地想见到你。孩子,裸体是无罪的,它是一种崇拜。也许……在前世,你是我的佛。 
  她是他的佛?她以一具年轻的身体来普渡他的衰老和孤独? 
  她彻底绝望了,她明白了,他不会阻止她的。他上瘾了。 
  那就脱吧。 
  脱吧。 
  权当是一个母亲对一个孩子的慈悲了。多么悲壮啊,她心头忽然涌起了一种巨大的骄傲,她从没有这样高看过自己,也从没有这样小看过别人。现在,就在这个时候,她觉得真正的施舍者和真正的烈士其实都是她了。 
  于国琴再一次站在他面前开始脱衣服。由于这次穿的不是裙子,脱起来没有上次脱得那么容易,可是,第一次都脱了,第二次还怕什么?凡事都只能越做越娴熟罢了。一旦过了开头的生涩,她简直就是在熟练流畅地往下脱了,脱了T恤脱裤子,脱了内衣脱内裤,很快她就像被剥了皮的粽子,光光的了。她站在那里壮烈无畏镇定地看着他,远远没有了上次的愤懑和羞涩,但她还是有些暗暗吃惊了,她居然真的能这么无耻。她看着他,突然深深地微笑了。她真的不知道,他一次又一次想看的究竟是什么?一具身体真的可以让一个人不孤单吗?她觉得这个赤裸着的自己,在一种十足的丑陋之中,突然臻于一种近于邪恶的美了。 
  原来,这次她不仅仅是在报答他,还要惩罚他。 
  这时廖秋良脸色变得奇异地苍白,好半天才嗫嚅着说,孩子……我就只是想看看你,我看着你的身体就会觉得我敬重这世上的一切女性,包括你。我正在走向衰老和死亡,可是你让我想起了所有美丽的青春的东西,想起我的母亲,我的爱人。这个时候我会觉得我们跨越一切时空,离得那么近那么近。这一眼就够我回忆几年了,谢谢你,孩子。 
  于国琴简直失笑,他们根本就不在一个语言体系里。他又在谢她,谢她脱了衣服给他看?她想,他们之间终于算是了结了。可是,他突然又说了一句,孩子,让我抱抱你吧,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抱抱你。她又惊恐起来了。但是她看到了他的目光,他无助惶恐的目光让她又难过了,她想,反正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她没有说话,他向她走了过去。 
  在离她一步之遥的时候,他忽然伸开双手,一把抱住了她。她的整个身体都掉进了他的怀抱。他的怀抱原来是这样的陌生。他紧紧紧紧地抱着她,一句话都不说,她感觉到他的全身都在发抖,发抖,像正在发烧一样。她甚至听到了他低低的啜泣声,同时,她也闻到了他头发上脖子间散发出的老年人才会有的气味。 
  她不挣扎,就那样被他紧紧抱着。 
  他像生离死别一样抱着她,然后,他突然松开了她。他把她一推,抹了一把自己的脸,后退一步,忽然捂住胸口低声说,孩子,走吧,谢谢你。 
  又是谢谢。好像她义务为他做了什么似的,感激成这个样子。现在他们是不是真的两不相欠了?于国琴真正地感觉到了轻松,四年来从未这样轻松过。她不看他,不言不语地开始穿衣服,她想,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穿好衣服,她一抬头却突然发现廖秋良已经把自己埋在沙发里了,他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倒在沙发里,缩成一团。她本能地问了一句,廖老师你怎么了?她向他走了一步,廖秋良缩在那里,身体不动,却用一个遥远的姿势对她摆了摆手。她站住了。屋里的光线已经转暗,她只模糊地看到他正对她微笑着,一种奇异的微笑。然后她听到他嘴里发出了两个微弱但很清晰的字,走吧。她站在那里犹豫了一秒钟之后,便果断地走到门口,打开门出去了。临出门的时候她甚至刻意低下头,没敢向沙发上的老人再看一眼。
  就是在那一秒钟的时间里,她突然发现,她恨他,她其实一直就恨他,从被他资助的那天起她就开始恨他。就在刚才她主动脱光衣服的时候,其实心里是多么渴望他能阻止她啊,难道他看不出来吗?她的内心是多么恐惧多么疼痛啊,他就真的感觉不到这种疼痛吗?可是,他不。如果还有第三次第四次,她保证他还会一遍一遍地看下去。他大约是自知衰老不堪来日无多,所以才纵容自己贪恋这世上的美好吧,比如青春的身体。 
  所以在看到他全身蜷成一团缩在沙发里的时候,她突然有一种邪恶的快感。她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她陷入了一种短暂而梦幻的仇恨当中,在那种梦幻一般的仇恨中,她告诉自己,不管他,不去管他。她没有再作停留,没有再敢看他一眼就逃了出去。 
  于国琴逃走了。在逃走的路上,她心里害怕到了极点,虚弱不堪,几乎站立不稳,就像在逃离一个杀人现场。她又本能地想起了他曾经对她说过的那些话,孩子,宇宙间最本质、最圆满的生命,其实是无相可言的。也许,也许,他要看的,他想要的,真的并不是她这个身体。他想要的是一些更深刻的东西,是她力所不及的东西。她对自己说,也许,也许,她真的是误会他了,真的误会了一个像亲人一样对她的老人。 
  可是,她还是最本能地恨他。 
  因为,他让她看透了自己,憎恶自己,唾弃自己,不能饶恕自己。 
  七 
  于国琴是在三天以后突然听到廖秋良的死讯的。那天她去系里办公室盖章的时候,忽然听见辅导员进来对一个老师说,廖老师的葬礼定在后天了,到时候过去吧。那老师说,我还奇怪呢,怎么说没就没了,不是好好的一个人吗?辅导员说,他孤身一人又有心脏病,可能是半夜发病了来不及去医院,在自己家里死了一天才被人发现。他也真是的,这么多年也不说再找个老伴,有个女儿还离那么远,这人老了无儿无女的就是不行,说不定哪天就有什么意外出来了。那老师叹气说,廖老师真是个好人哪,我经常见他在校园里喂那些流浪猫,自己舍不得吃都要喂它们,这下那些猫也没人喂了。 
  听到这里,于国琴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了,她的第一反应是,廖秋良死了。她先是莫名地松了口气,紧接着便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悲伤向她袭来,几乎让她站立不稳。这个时候,她突然意识到,他在临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就是她,在她临出门的时候他其实已经命在弦上了。接着,她又听见了自己心里一个清晰而恐怖的声音在问,难道你不知道那个时候他是心脏病发作了吗?你敢说你真的不知道吗?你甚至都知道他的药是放在哪的。 
  接下来,还有更恐惧的问题出现了,他如果知道自己是发病了,为什么还要让她走,他为什么不向她求救? 
  她突然想起了那天她临离开时,看到他脸上那缕奇异的微笑,原来,那其实已经是他在和她道别了。 
  于国琴紧张恐惧得已经近于眩晕了,脸色惨白,双手发抖。连给她盖章的老师都感觉到她的异样了,好奇地问,同学,你怎么了?她没有说话,哆嗦着抓起盖好章的表格仓惶地从办公室里逃了出去。 
  像是身后有很多人正追赶,于国琴离开办公室漫无目的地一路狂奔,连自己都不知道究竟跑了有多久。最后,她终于气喘吁吁地在七月煌煌的大太阳底下站住了,那张表格已经在她手心里湿透了,那枚刚盖好的章也晕成了一片红斑。太阳底下,她满脸是泪。那天的校园里,很多学生都看见一个女生泪流满面地一路狂奔,没有人知道她正要去哪里。 
  饭卡里还剩下的三十二块钱,她再没动过一分钱,当然也再没有人往这张卡里打过一分钱。毕业前夕,像其他人一样她把饭卡交回了学校,连同里面那三十二块钱也留在了她的大学。然后她回到北方,去一所中学做了名历史老师。 
  毕业两年之后于国琴才还清了当年上大学的全部助学贷款。生活在一天天地继续着,她每天上班下班备课批改作业,自己做饭洗衣,逛商店逛超市,隔上一段时间回吕梁山去看看正在老去的父亲和母亲,去看看那些将永远生活在大山里的兄弟姐妹。她努力工作努力攒钱,她知道不久她会恋爱,会结婚,会和自己的男人一起买房,一起生个孩子。然后,这孩子会慢慢长大,而她将慢慢老去。 
  她将继续这样,慢慢地,一天一天地活下去。 
  在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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