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头说:“妖怪一高兴就会显形——那时咱就知道它是什么变的了。”
我们既希望老婆婆能变回原样,又担心到时候被吓坏。听老人说,以前海边的林子里有个白胡子老头,常和赶海的人一起玩,那些人给他酒喝,结果这家伙一喝醉就显了原形——是一条水桶粗的大蟒蛇,不停地吐芯子,当场把一旁的三个人给吓昏过去。
屋里的老婆婆抽了一会儿烟,然后就去搬动炕头的一个口袋:哗啦啦倒出一堆东西,原来全是晒干的蘑菇。她把蘑菇摊在炕上,挑出夹在其中的草梗杂物,重新装进口袋。她头枕蘑菇睡着了。
大家咂着嘴。她有那么多蘑菇,真是馋人。海边人最喜欢蘑菇了,一吃到鲜嫩的蘑菇就说:“口福,口福!”大人常对进林子玩耍的孩子说:“别光知道玩,留心捡些蘑菇来家!”话是这么说,要捡到好蘑菇谈何容易,它们早被采药和打鱼的人捡光了。
蘑菇能引出一大堆高兴事和伤心事,那不是一会儿能说得完的。有一次我正在林子里玩,玩累了就躺在柳树旁,看一只带白点的甲虫往上爬。我的目光循着它,结果就看到了一只大蘑菇——是金色鸡腿蘑!可虎头就没这么得意了,他有一次进林子,正遇上小雨蒙蒙。这样的天气蘑菇最爱溜出来——虎头一口气采了好多,可想不到中间藏下了一只毒蘑菇,结果害得他爸直翻白眼,差点搭上一条老命。
说到毒蘑菇会让人伸舌头。海边一带多么凶险的东西都有。大人们扳着指头说:“海边有三毒,毒鱼、毒蛇、毒蘑菇!”这其中最坏的要数毒蘑菇了,它千变万化。有的花枝招展,像小姑娘打着花伞站在那儿;有的笨模笨样趴在草棵下,反正是变着法儿让人上当。吃了毒蘑菇先是呕吐,接着痛得在地上打滚,没有几个能活过来。
每年都有死于毒蘑菇的人,而死于毒鱼和毒蛇的要少得多。毒鱼的模样容易辨认:大肚子,大眼睛,背上有黄斑,一看就是怪模怪样的坏东西。毒蛇越来越少,因为鹰多了。鹰捉蛇也捉兔子,甚至捉小孩儿——有些大鹰从西面高山飞过来,它在那边是常吃小孩儿的,所以来到海边也难改恶习。要知道各地生活习俗不同,一般来说,它们在这里呆上三五年才会改掉这种可怕的饮食习惯。
传说海边上有个老光棍,他吃鸡腿蘑上瘾。有一天在林子里转悠,遇到了一个大婶。这个大婶拐肘上挂了一大串金色的蘑菇,见了光棍汉就往林子深处扎。他紧紧尾随走个不停,最后在一间小柴庵跟前停住了。
大婶在灶间烧火做蘑菇汤,鲜味儿冒出来,光棍汉就在门口嚷:“馋死人了啊!”大婶招手让他进去,吃蘑菇喝汤,还留他过夜。结果光棍汉给毒昏了好几次,几天后醒来,发现自己赤身裸体睡在一个土洞前,头疼欲裂。原来大婶是林中一只大沙鼠,每年都要采一些蘑菇藏起来,为了剔掉毒蘑菇,这一次就给光棍汉每样喂了一点,只为了试试哪种有毒。大沙鼠把有毒的扔掉,没毒的才藏到洞里。就这样,光棍汉只因为贪嘴,差点被毒死。
我们一伙只要到林子里,就要转到老婆婆的小草屋那儿,伏在后窗上盯一会儿。大家迟疑着,不敢去敲老婆婆的门,因为心里没底。
我们除了上学,就是成帮成伙地在海边游荡。平时最多的还是在拉网的人那儿玩,或者跟上放蜂人和采药人走,不太敢去的地方就是密林深处。
那是黑乌乌的一片,所有吓人的大事都出在那儿,比如被毒物蜇伤,被妖怪耍弄,迷了路回不了家,这都是最常见的。
海边上最大胆的还是猎人,他们肩上扛了冒烟的家伙,身上有杀气,所有古怪的东西会躲开他们。所以只要跟上猎人去林子里串,那大概是最保险的。可惜这些人都愿悄声不响地独自来去,最讨厌有一两个孩子跟在身后。
海滩上特别有趣的人和事也就那么多,所以只要谁有了新发现,不论是遇到一个怪人还是别的什么,就一定会尽快告诉朋友。
虎头的舅舅老歪住在河边,也是独个儿呆在一幢小泥屋里。那里好玩极了,以前也是我们常去的地方,后来不小心跟他干了一架,他威胁要杀人,这才吓得大家躲开了。
虎头这些天有点忍不住,要把林子深处老婆婆的事告诉舅舅,并且尝试着恢复原来的友谊。大家都有些动心,可就是害怕。
老歪过去也是一个猎人,有一年打猎出了大事,就把枪毁了,搬出了村子,住到了远远的河边。他发誓后半生再也不摸冒烟的家伙,不伤害任何野物,只做一个采药打鱼的人。
老歪是我们所遇到的最可怕的人,比一般的妖怪还要阴险。他长的样子也让人吓一大跳:头歪在肩膀上,看人斜着眼,像偷看似的。不过他这个姿势正好瞄准,所以枪法出名,一旦有什么东西让他瞄上,就一定跑不了。
海边人说到老歪的模样,都会讲一个故事,就是他小时候格外顽皮,常常爬到大树上面,结果有一次一个倒栽葱摔下来,脖子撞进胸膛里去了;家里大人招呼好几个壮汉,分别拉住他的头和脚硬拽,这才将一截脖子拉出来——不过,他的头就永远歪在了肩膀上。
我们只要和老歪在一起,就会长时间盯住他的歪脖,想着那个故事。虎头对舅舅又怕又爱,警告我们小心一些,说这个人一般不火,真要火起来可不得了——有一次气着了舅舅,舅舅一定要拉着他的两条小腿把人撕劈了,是母亲好说歹说才将自己救下的。
虎头的遭遇着实吓住了我们。我们怀着探险般的心情接近他,有时会离得很近看他那双层层叠起的、淡灰色的眼珠。听村里一些大人说,长了这种眼珠的人往往活不久。我们总是寻找老歪即将死去的种种迹象。
老歪为什么扔掉了心爱的猎枪?这要讲一个长长的故事。不过老人们咋咋呼呼讲起来的时候,我们还嫌故事太短呢。
最早听这个故事也是在铁匠铺里。那是天底下最好玩的地方,有烧得通红的铁块,有叮当响的锤子,还有身上扎了油布围裙的师傅。最有意思的是来抽烟喝茶的一大帮老人——他们是海边上最能瞎吹、倚老卖老、不断说谎的家伙,是这样一帮人定期汇集到这里。
我们观察过,只要是有事没事进铁匠铺的人,个个都是瞎编故事的大王。有的人看上去老老实实,甚至是吭吭哧哧说不成一句像样的话,可是一旦打开了话匣子,一定会添枝加叶说啊说啊,骗死活人不偿命。
就是这群人,你一句我一句,扯出了一个大土匪的故事。
这个大土匪干了无数坏事和好事,不过在海边上只是个吓人的影子——因为大多数人只闻其声不见其人,都知道他有天大的本事,能飞檐走壁,力大无穷,倚仗功夫好,独来独去,大半时间住在荒野林子里。
他欺负穷人也欺负财主,那要看谁惹了他。他有枪有刀,但大多数时间只用巴掌:那只大巴掌特别有力,胳膊碗口粗,一掌就能拍死一头牛——只一掌就行,所以外号“不二掌”。也有人说他这个外号另有出处,因为是个独臂人,只有一只巴掌。反正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已经无法知道得更多了。
“不二掌”住在密林里,什么都不怕,后来年纪大了,受不住海边的寒气,就想住到村子里。他看中了一个渔把头的女儿,可渔把头死也不依。“不二掌”走到拉鱼的牛车跟前,一掌就把驾辕的青牛拍死了。
“不二掌”扛着渔把头的女儿去了密林。
第二年村里民兵开始剿匪,发誓活捉“不二掌”。当时最年轻的民兵就是老歪了,枪法最好,村里人说那个“不二掌”早晚得死在老歪枪下。
剿匪的事情进行了一年多,上级督促得紧,所以海边林子里常常响起零零星星的枪声。可惜都是放了空枪,没伤到“不二掌”一根毫毛。渔把头总是对背枪进林子的民兵喊:“到时候多长一只眼,千万别伤了我闺女和外孙女!”
原来那个大土匪和渔把头的女儿已经生了一个女孩。
剿匪的事到了第三年上,外村的民兵也调过来了。大家说,这一次“不二掌”活不成了。当时最担心的就是老渔把头了,他一天到晚在林子边上转悠,只想接回女儿和外孙女。天眼看要下雪了,树叶一落就是剿匪的大好时机,因为林子里藏身难了。
就在第一场雪之后,老渔把头从林边捡到了一个小姑娘。他从她的发卡上认出,这正是女儿的东西,于是知道是自己的外孙女。老人哭了半天,问她妈怎样了?小外孙女说不明白,只紧紧偎在姥爷怀里。老人知道那个大土匪的死期到了。
剿匪的民兵忙了一冬,最后传来捷报:“不二掌”被击毙了。人们都瞒住了老渔把头,只说出了半截。其实林子里的大土匪夫妇差不多是一块儿死的。
立了头功的正是年轻的老歪,因为他枪法特好,领兵的就让他将拒不投降的人击毙。
老渔把头哭成了泪人,他只哭自己的女儿。有一天深夜他找到老歪,问:“真是你结果了他?”老歪不吭一声,跪下了。
老渔把头咬碎了一颗牙,最后吐出一句:“这么点年纪就沾了血,看你怎么过这辈子!”
老歪跪着,最后才说:“你家闺女不是我打中的……”
真实的情形是:老渔把头的女儿见大土匪死了,就一头撞在了一棵大橡树上。上级负责剿匪的人来林子里看了,又在海边村子遍贴布告,上面写满了大土匪的一桩桩恶行。
开过庆功会之后,村里人就将死去的男女埋在林子里。
庆功会上老歪戴了红花,头一直歪在肩膀上,比以往任何时候歪得都厉害。
从那以后,老歪难睡一个好觉,一到半夜就做噩梦——有一个黑汉扼住了他的脖子。他每次醒后都一身冷汗,伸手去摸歪脖。天亮后他常常往林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