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我以为是无关紧要的事,所以问得有些心不在焉。
“我听别人说,落薇她们要搬走了……”妈说得小心翼翼,说完后叹息了一声。
“搬走?为什么?”我润了润嘴唇,机械而下意识地问。
“大家都说长道短的,怎么能让落薇她们生活下去啊。落薇她妈更是受不了别人的流言。不过搬了也好,也能让落薇这孩子好受些。”妈说得像自言自语。
是啊,在这个什么事儿都能成为新闻的小地方,向来缺少娱乐的舌头是很难饶过落薇的。即使一百年以后,也许也依然是人们常挂在嘴上的新闻。而且,舌头是没有骨头的,往左一甩是一句话,往右一甩却是另一句话了,所以有些话总是夸张或无中生有的。这些无聊至极的议论,使人就像被无形却坚固的绳索捆绑住了手脚,又任别人直往嗓子眼里塞土疙瘩,咽也得咽,不咽也得咽,要是吐出来照样有人给硬塞回去。窗外的知了叫得我脑子里嗡嗡出声。
我冷静地走出家,走过那片芦苇塘,停在落薇的家门口。她妈并没有站在门口,门紧闭着。我从齿缝里吸气。
“落薇?落薇!”我期待地叫着。
没有人。我顿时失望了,就这样伫立了好几分钟,心里充塞着几千几万种无法描述的情绪。我仰头望了望天,正午的阳光让我感到眩晕和心悸,在如此强烈的光照下,我的神经惑乱了,感觉也失去了忖度。
我懈怠而无力地走回家,妈已经做好了午饭。我安静地坐着,机械地数着饭粒,尝不出任何味道。我无意识地抬头,发现妈正望着我。
“妈,今年的高考我感觉并不好……整个考试的过程我都没有任何感觉,似乎和我一点搭界也没有。在考场里我混混沌沌的……我预感,这次肯定……”我昏乱而没有系统的说着。
“若隐,会好的。今年你一定能考上的,你太担心了。”妈笑着安慰我说。
“我在想,今年万一又考不上怎么办……”泪落了,只一滴。
“不会的。孩子,别哭,流泪是不吉利的,别哭。”妈用手摸了一把我的脸,粗糙但却那么温暖。
下午,我打开电视将频道东调西调地更换着,越过咿咿呀呀老掉牙的戏曲,越过硬生生被拉长的电视连续剧,越过烦躁难听的摇滚音乐,越过恶心变态的整人综艺节目……最终废然地丢开了遥控器,奇书com关了电视。接下来就没做什么事,只是无聊地望着挂钟,看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能做什么,应该做什么。我仿佛真像若现所说的那样,只是行尸走肉。那我的灵魂在哪呢?
“我真不了解我自己。”我默想,轻摇着头。
“没有人能够完全了解自己。”我笑了笑,下意识地对自己说,如女孩子般咬了咬嘴唇。
我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有人进来。我猛地抬头,发现是贾林。贾林是姐姐若雯的初中同学,比姐大一岁,是邻村的。他梳着整齐漂亮的分头,方正发亮的前额,下面分列着黑森森的浓眉,尤其是他的眼睛,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想,这要是长在某个女孩子的脸上,不知要风靡多少人呢!我知道他是喜欢姐姐的。直到现在,我还清楚记得姐去打工前的那天晚上,他在巷口拦住姐所说的那番动情而诚恳的话。
“若隐,考完了?”他露出一口白牙,笑着问我。
“是的。”我皱了皱眉,简单地回答。
“你姐……她一直没有回来过?”他想了一会儿,试探着问。
“哦,没。过节都没来。你找她,有事?”我站起身,递给他一杯水,说。
“哦。”他的语气里透着失望,过了一会,才抬起眼睛继续说,“我马上要去E城工作了,后天就走。”
“E城?我姐也是在E城。”我惊讶地望住他。
“我知道……”他的眼睛里闪着一种光亮,说。
他知道?他怎么会知道呢?因为我从来都没告诉过他!贾林离开的时候还冲我笑了笑,说实话,我挺喜欢他的,也曾梦想过他有一天真的成了我的姐夫。可是姐姐她又是怎么想的呢?大概没有人知道。
晚上吃完饭,我照例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随手翻看一本名著。我总喜欢在晚上看书,这已经是我的习惯了。在过去的无数个夜晚里,我啃完了许许多多的书。看书是增长知识、开阔眼界、消磨时间、解除疲劳、抛却烦恼、平息怒气的最佳选择。
今晚夜空里的星星多得出奇,简直无法用量词来圈定。可以说,我从没有见过这么繁多的星。我突然有种想伸手去摘一颗的冲动。摘了以后,把它泡在水里,然后让它融化。小孩子天真的想法,我这样对自己说。
在看星星的过程中,我神经质地感到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似乎在研究我,分析我!我蹙起眉,努力地睁了睁眼睛,惊惧地屏息静思。是谁的眼睛?我惊跳着起来,张大眼睛努力地向外注视。终于,我捕捉到了她。沈落薇站在芦苇塘边,一瞬也不瞬地望着我。我顿时僵住了,呆了,靠在书桌边,也一动也不动地看着她。书桌上的那本名著已经在不经意间掉到了地上,我无心去抢救它。我和沈落薇相对注视,隔了那么远的一段距离,但是,我们几乎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彼此的心跳。
我呆了一阵子后,跑下楼去。正在院子里洗衣服的母亲抬起眼睛惊讶而不解地望着我跑出去。我跑到沈落薇面前,停了下来。我有种如梦似幻的感觉,本来想好了有许多话要和她说,可是此时只字不能发,只是怔怔地望着她。
今晚她很漂亮。可是唯一遗憾的是,她把长发剪了。我以前一直都说她是冬天的女儿,今晚我才发现她也是夏天的女儿。不,是四季的女儿,我想。
“你把头发剪了。”好一会儿,我才幽幽地开口。
“是的。今天刚剪的。”她缓缓地转过身去,说。
“为什么?”我发现我的问题很幼稚,但我还是这样问了。
“不为什么。”她淡淡地说,“头发长了不好……你中午去了我家,是吗?”
“是。”我点点头,说,“原来你在的。为什么当时不回答我?其实确切地说,我每天都去你家门口了。”我说得有些轻描淡写。
“我知道。”她转过头来,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我,“若隐哥,你好吗?”
“不好。一点也不!”我晃着头,“你什么时候离开?”
“明天就走。”她的声音很轻,似乎经历了好久的酝酿和忧愁的发酵。
“……落薇,能告诉我是谁干的吗?”我问得小心翼翼,眼睛恳求地望住她。
沈落薇猛地抬起头,望住我,激动地大叫着:“若隐哥,求你不要提起那些事情,好吗?我求你,求你不要提起!”
“不,你必须告诉我,是谁干的!落薇,我会疯的,你告诉我!”我开始不冷静地跳着大喊大叫。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她的眼睛里凝聚了泪珠,悬然欲坠地满盈在眼眶里,她仰着头,试图不让眼泪掉下来。
“不,你知道的。我在想,你到底为什么不能说!难道你一直以来并没有把我当作你的哥哥?妹妹的事情哥哥理应知道的!你告诉我,落薇!”我的手攫住了她的手臂,剧烈、夸张地摇撼着她。
“若隐哥,你不要逼我,我也会疯的。我不能说,不能。原谅我,若隐哥,我真的不能说。我求你以后别再提起这件事情好吗?请你,请你,请你!”逐渐的,一种深刻的痛楚来到了她的眼睛中,进而遍布在她的面庞上。泪纷乱地流下来,顺着她的脸颊,滴落。
她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发音都深深地震动着我。我忽然感到自己成了一个罪人,我揭起了她的伤疤,于是重新流血。想到这的时候,我的身体轻微地战栗了几下。我张了张嘴,但最终没有再逼问下去。可是她为什么不能说?我想不明白。
“不要去猜测是谁,你就当什么事也没有,好吗?”落薇含着泪轻声说,“今天的夜很美好,也很柔和,你发现了吗?连星星也特别多。这是一个适宜于编织梦想的夜。所以请别说这件事。这几天我一直在努力,试图摆脱它,忘却它。如果你愿意帮我遗忘那件事,就请你不要提起!让时间去转变一切吧!”
“好,忘却它,彻底地忘却!”我开始恢复了冷静,把双手搭在她的肩上,望着她的眼睛,“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最后用了一句在电视剧中出现频率较高的话。所有都是要过去的。大抵所有的一切,包括大自然的奇迹,最终都只是时间的过客,没有一件事物有理由多停留一会儿!
落薇勉强地笑了笑,但新的泪还在无阻挡地流出来,在脸庞上漫延。她的面色是惨白的,映着月光,仿佛是一朵经历了风雨冰霜的花朵儿。
“落薇,你知道吗,若现形容你为一朵花……”我说。
“一朵被风打落的紫薇花。”她接过我的话,说。“你总这样解释自己的名字。”我一边说,一边将眼光迷迷蒙蒙地投向一片黑暗的虚无,“能告诉我你们要搬到哪里去吗?”
“去一个和这里不同的地方,那里会值得我去找寻的,我想。我的一生注定要在等待和寻觅中度过的。”落薇望着满天的星斗说。
她说话总是这么含蓄,含蓄得如同写诗一般。虽然我爱文学,可是我还是受不了这样文绉绉的,令人费解。可是她越是这么含蓄地说,我却越渴望去理解去分析!
“找寻?找寻什么?”我疑惑地追问。
“找寻什么?”落薇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句,嘴角浮起一丝自嘲的笑,“去找寻一些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或许它们是一些像梦一般扑朔迷离的东西。”
我根本无法理会她的意思,也许,我是相当笨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看来我还是不了解你。”
“还是不了解好。如果你太了解我了,你看我就会像看一块玻璃一样,我每个纤细的情感细胞和思想分子都无法逃过你的眼睛。你知道吗,被人了解是一件异常可怕和恐慌的事情,使人觉得周身赤裸裸而一无保护!所以,你还是不了解我为好。”她低声说,飘忽的眸子里漾着一层轻薄的雾气,目光是迷离而奇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