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忘了老裴。想到的人都不称心,没想到的就在眼前,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便想跟老裴说说,干脆跟他做徒弟。剃头虽不算大手艺,但人的头发天天长。不愁活儿的来路,比起熬盐熬碱,刮盐土天天要在大太阳底下,给人剃头,却可以躲在树凉阴下。他跟老裴又有从杨家庄打谷场到镇上老孙饭铺的经历,说起来也算个患难之交。事情有了转机,心里马上踏实下来,也忘了饿。但老裴现在正忙着,身边又围着这么多人,不是上去说这话的时候,便脱下鞋坐在人圈外等。一直等到张班枣的人一个个换了新头离去,人越来越少,最后一个坐在条凳上剃头的是个疤瘌眼。等疤瘌眼剃完。老裴开始收拾自己的剃头挑子,用剃头布包自己的剃刀、剪子、推子、木梳、刷子、磨刀石等,杨百顺才走上去喊了一声:“叔。”
老裴也是累了一天,收拾剃头家伙时闭着眼睛。这时睁开眼睛:“你还没剃呀?”
杨百顺:
“叔,你不认识我了?”
老裴看了看杨百顺,一时还真没认出来。杨百顺:“当年你救过我呀。”
便提起两年前那天晚上,杨家庄的打谷场,镇上老孙的饭铺,还有那两海碗羊肉烩面的事。老裴突然想了起来。说是老裴救过杨百顺,老裴心里知道,其实是杨百顺救过老裴,让老裴那天没去杀人。如果当时杀了人,现在哪里还能剃头?老裴马上显得亲切了:“你咋在这儿呢,这村有亲戚呀?”
杨百顺摇摇头,便将从镇上老孙饭铺分别之后。怎么老汪私塾解散,怎么县上办了个“延津新学”,怎么他爹与老马、杨百利合谋,自己遭了暗算,后来怎么又被自己发现,决心离家出走,一五一十,来龙去脉,给老裴说了。杨百顺说完,老裴也听明白了,原来又是一个绕。老裴不禁又感慨起来。杨百顺哽咽着说:“叔,我又走投无路了,我想跟您做徒弟。”
老裴倒愣在那里:
“这事儿有些突然呀。”
接着抽起旱烟,在那里想。想了半天说:“这次我帮不了你了。”
杨百顺有些失望。老裴:
“不是我不想帮你,我也该收个徒弟了。只是我做不了主呀。”
杨百顺知道老裴在家怕老婆,这么大的事,他说了不算。杨百顺刚想说什么,老裴已明白了他的意思,止住他:“老婆也让我收徒弟,只是我半年前收了个徒弟,上个月刚跑了。”
杨百顺:
“叔,我既然跟了您,就不会跑。”
老裴看看四周:
“那个徒弟不是一般的徒弟,是我老婆她娘家侄子。”
杨百顺明白了,说:
“他跑是他不争气,和您没关系。”
老裴神秘地一笑:
“怎么没关系,关系大了。我知道我老婆的心思,怕我在外边剃头,去看我姐;也怕我攒体己,给自个儿留后路。我在家受气,出门剃头,还能再让人看着我?你给我来阴的,我也给你来阴的。我不打她娘家侄子,也不骂他,就是不教他真手艺。他一给人剃头,就割人口子,人家能不跟他急?有一次在葛家庄,编笆的老葛让他割得顺头流血,老葛跳起来,兜头扇了他一嘴巴子。天天这样,他能不跑吗?”
杨百顺又明白了。老裴:
“刚走一个,脚跟脚又来一个,我怕露了马脚哇。”
老裴把心腹话都说了,杨百顺就不好再为难老裴:“叔,既然这样,我就先去尹家庄投奔俺舅,他会做盐。只是他脾气怪,动不动就打人,我有些怕。”
老裴:
“你先委屈待着,等这边合适了,咱再商量。”
两人说罢,太阳已经落山了。老裴要回裴家庄,杨百顺要去尹家庄,杨百顺替老裴挑起剃头挑子,一块出了张班枣。说着闲话,已到了岔路口,两人该分别了。杨百顺把挑子换到老裴肩上。老裴挑着担子,走了两步。突然又回头:“我问你,你动得了刀子不?”
杨百顺停下脚步。吓了一跳:
“咋,叫我去杀人呀?”
老裴笑了:
“不是让你去杀人。是杀猪。”
杨百顺愣在那里:
“没敢杀过。”
老裴又走回来。放下剃头挑子:
“你要敢杀活物,就好办了。”
杨百顺:
“咋?”
老裴:
“曾家庄杀猪的老曾,和我是好朋友。上次他跟我说,老了,想收个徒弟,一时没找到合适的人。”
又说:
“他老婆死了,家里他一个人说了算。”
停停又说:
“虽然他每天动刀动枪,但脾气不算孬。”
杨百顺虽然没有杀过猪,也是走投无路,且听说老曾脾气好,比跟着熬盐熬碱的老尹强,马上高兴地说:“叔。我不挑活儿。”
老裴也高兴了:
“那就好办了,咱爷俩现在就去曾家庄。”
杨百顺重新替老裴担起剃头挑子,两人一块向曾家庄走去。
从第二天起,杨百顺就跟着曾家庄杀猪匠老曾学杀猪。一边学杀猪,一边还惦着哪天再改换门庭,重新跟老裴学剃头。老曾是个生人,老裴毕竟跟自己有患难之交。后来也跟老裴见过几面,但老裴再没跟他提过此事。半年之后,杨百顺跟师傅老曾熟了,一次说起心腹话。杨百顺把这话也说了。他认为老曾会生气,没想到老曾没有生气,笑了:“你还是年轻啊,恰恰是有患难之交,他不会收你做徒弟。”
杨百顺:
“咋?”
老曾:
“患难之交可以做朋友,咋能做师徒呢?”
杨百顺恍然大悟。这时怀疑在张班枣遇到老裴,老裴从他老婆娘家侄子说起,说到不好收他做徒弟的话,也是假的。一下对老裴的看法也发生了改变。
第一章 前言:出延津记
六
杨百顺的弟弟杨百利,在“延津新学”仅仅上了半年,就退了学。杨百利退学不是因为杨百利出了差错,像在老汪的私塾学《论语》一样,读书不专心,调皮捣蛋,被人开除了;读书他肯定不专心,但小韩的新学并不开除读书不专心的人,课堂上不专心没啥,只要小韩来讲话你专心就成了;退学是因为县长小韩出了问题。小韩出问题并不在“延津新学”上,而是因为这年秋天,河南的省长老费到黄河以北巡视,转到了延津县,小韩陪了他一天,小嘴不停,把老费惹恼了。老费是福建人,他爹打小是个哑巴;由于他爹是哑巴,老费小时候,家里话就少;养成习惯,老费长大话也不多。老费认为,世上有用的话,一天不超过十句。但到了延津,一天下来,老费没说什么,小韩说了三千多句。由于小韩多话。老费又知道他下车伊始,在延津办了个“延津新学”。新学开办半年,小韩到新学演讲六十二场,平均三天一场。小韩沾沾自喜,把这些都当政绩向老费作了汇报。因延津归新乡专署管,陪同老费巡视的还有新乡的专员老耿。老费在延津没说什么,第二天回到新乡,老耿陪他吃中饭,边吃,边说这次的巡视。当时新乡下辖八县,老费转了五县,说到其他四县,老费没说什么,说到延津,老费皱了皱眉:“那个县长小韩,是谁弄来的?”
这个县长小韩,就是新乡专署专员老耿弄来的;小韩他爹,是老耿在日本名古屋商政专科学校留学时的同班同学。但老耿已看出老费不喜小韩,便说:“正常遴选上来的,正常遴选上来的。”
老费:
“老耿呀,我也不懂,他小嘴不停,是做县长的材料吗?治大国如烹小鲜,五十年固守一句话就不错了;他半年讲了六十二场话,他都说些啥?”
老耿吓出一头汗,忙说:
“他没说啥,他没说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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