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与人吵架,自己也会生气;老曾老婆与人吵过,该吃吃,该喝喝,倒在炕上就能睡着,留下老曾一个人生闷气。老曾年轻时脾气暴躁,后来越来越没脾气,除了是杀猪杀的,也是被死去的老婆耗的。现在老孔的妹子进了门,不但不像前妻一样与老曾胡闹,反倒天天对老曾笑,没句坏话。做好饭,总把第一碗饭盛给他;吃了上一碗,再盛下一碗;晚上睡觉之前,还端热水给他烫脚。师娘过门一个月,师傅老曾不但没有消瘦,脸蛋子反倒胖了起来;过去说话声音低沉,现在也高昂起来。高昂之余,早把杨百顺借宿的事忘到了脑后。过去对这事还说一说,现在连提也不提了。或者说,他和师娘一样,认为事情本来就该这样。过去师徒二人出门杀猪,不问路的远近,现在师傅老曾说:“最好别超过五十里。”
杨百顺:
“为啥?”
老曾:
“当天能赶回来。”
杨百顺心里更叫苦不迭。过去师徒二人出门杀猪,杨百顺盼着路远,不盼路近。因为路近当天就得赶回来,师傅赶回来在家歇着了,自己还得跑夜路赶回杨家庄;路远倒能和师傅消停下来,一块住在远处村里的主家。现在师傅天天要赶回来,出门不超过五十里。自己就要天天跑夜路回杨家庄。天天跑夜路倒也没啥,杨百顺接着不痛快的是,师傅说话也改了样子。过去师徒二人说话,都是竹筒倒豆子,直来直去;现在师傅说话,舌头也开始打弯了。出门不超过五十里,师傅本来是为了自己,但他反倒说:“早去早回,你回家也少赶夜路。”
杨百顺张张嘴,说不出啥。说不出啥并不是没啥可说,而是不知从何说起。两个人中间加进一个人,事情就起了变化。杨百顺感叹,自打师娘进门之后,师傅就不是过去的师傅了。端午节前一天,两人杀猪到了葛家庄。葛家庄虽在五十里之内,但这天杀猪的东家是老葛,老葛有四五顷地,是个小肉头户,在家里爱做主,大到家里买地卖地,小到家里添一个灯盏,全由他一个人说了算。师徒二人进了葛家门,老葛赶集去了。家里有三口猪,一头黑猪,一头白猪,一头花猪,都长成了,到底该杀哪一口,老葛走时没交代,家里人就不敢定夺。师徒二人只好干等着。等到半下午,老葛才赶集回来。老葛指了花猪,师徒俩杀妥,收拾完,天已经黑了下来,接着又飘起了碎雨。一开始是碎雨,后来渐渐大了,雨点砸在水洼里,声音啪啪的。老曾看着雨咂嘴:“看来今天回不成了。”
杨百顺赌气说:
“想回也成。”
老曾伸手去接雨:
“这要走到家,非淋病不成。”
又歪头问杨百顺:
“你说呢?”
杨百顺:
“您是师傅,听您的。”
东家老葛也过来劝他们:
“住下住下,今儿全怪我,我白管你们一顿饭。”
两人只好住下。吃过晚饭,两人歇宿到老葛家牛棚里。睡到半夜,杨百顺听到老曾一声长叹。杨百顺:“咋?”
老曾:
“原来我是个忘恩负义的人。”
杨百顺心里咯噔一下,问:
“咋?”
老曾又说:
“都怪你。”
杨百顺:
“咋?”
老曾:
“当初你劝我续弦,我刚才梦见了死去的老婆,用袖子擦泪呢,说我忘了她。仔细一想,续弦之后,真把她给忘了,一个月也想不起她一回。”
又自言自语:
“死都死了,说这些还管啥用呢?你在的时候,还不是整天跟我闹?”
接着起身抽烟,乓乓地磕着烟袋:
“这叫啥事呢?”
杨百顺听着雨打在房顶上,心里更加别扭。虽然师傅表面是说念起前妻,但话外的意思,还是夸续弦好了。夸就夸,用不着正话反说。师傅越夸续弦好,杨百顺就越觉得这个女人不是东西。说她不是东西不是仍念她不让自己借宿,而是她改了曾家的天地之后,开始事事紧逼,让人没个喘息处。譬如讲,按照跟师学徒的规矩,师徒耍手艺挣的钱,全归师傅,徒弟学艺不拿工钱;按照杀猪的风俗,杀完猪,猪肉全归主家,但猪的下水,心、肝、肺、肠、肚等几大件,归杀猪匠所有,师傅会把下水分几件给徒弟。过去师徒二人杀完猪,师傅拿了工钱,揣到口袋里,杨百顺用木桶将几大件下水背起,先背到师傅家。待分这些下水时,老曾总说:“百顺,你看着拿。”
如果大件有十件,杨百顺一般拿三件,给师傅留七件。接着拎起这三件下水。回家路过镇上时,送到镇东头老孙的饭铺里。镇东头老孙的饭铺,就是当年剃头匠老裴领杨百顺半夜吃饭的地方。杨百顺与老孙一月一结账,也给自己攒个体己。现在有了师娘,下水背回来,师傅正在吸烟,杨百顺正在抽身上的土,师娘已经将下水分好了。等杨百顺回转身,师娘笑眯眯地说:“百顺,你的下水。”
虽然下水还是三件,但过去是自己拿,现在是别人给,东西虽然一样,但感觉不一样;在乎的不是下水,是拿和给的不同。生活中多了一个师娘,不仅是师傅变了,世界全他妈变了。杨百顺心里像长了茅草。
这年年底,一进腊月,师傅老曾的老寒腿犯了病。老曾患老寒腿不是一年两年了。也是他年轻时气盛,杀起猪来,杀得兴起,爱脱衣裳。寒冬腊月,抡光膀子,穿一条单裤。刀在手里翻飞,一头肥猪,转眼间变成一码码的肉条,人们看得眼花缭乱,争相叫好。谁知就落下了病根。光膀子倒没啥,腿出了毛病。四十岁以后,老曾不光膀子了,倒是老寒腿常常犯病,一犯病就走不了道。但老曾有五六年没犯病了,没想到今年又犯了。犯了病无法走路,也就无法出门杀猪了。可偏偏又逢年关,正是杀猪生意好的时候,老曾便躺在炕上犯愁。杨百顺劝他:“师傅,算了,耽误不过一个年关,说不定到了春天。你的腿就好了。”
老曾:
“猪不杀没啥,就怕主顾跑了,便宜了别人。”
方圆几十里,还有两个杀猪的,一个叫老陈,一个叫老邓,皆与师傅老曾是对头。杨百顺也嘬牙花子:“哪咋整呢?谁也不会把猪送上门让咱杀。”
老曾拍拍自己的老寒腿:
“忒不争气。”
又磕磕烟袋:
“我看哪,百顺,你就上吧。”
杨百顺吓了一跳:
“师傅,总共算下来,除了鸡狗,我才杀了十几头猪,回回还有师傅看着。冷不丁上阵,成吗?”
老曾:
“按说是不成,杀猪要学三年徒,你还不到一年。但事到如今,就不是杀猪的事了。有钱不挣还是小事,老陈老邓知道咱不能杀猪了,心里不定怎么乐呢。一想到这个,我心里像刀扎一样疼。”
使劲拍了一下炕帮:
“咱就这么定了,活儿还照着我的名义接,杀猪你一个人去。”
杨百顺开始犯愁:
“主家不干咋弄呢?”
老曾:
“只有一个办法,把我的病瞒下。”
又说:
“大家知道我不能动了,这猪就杀不成了;有我的旗号在,你打着我的旗号去,主家不会说啥。老曾错不了,他的徒弟就错不到哪儿去,这点把握我还有。人问我为啥没来,你就说我昨夜受了伤寒,在家发汗呢。”
从腊月初六开始,杨百顺匆忙上阵,开始独自一个人出门杀猪。过去跟惯了师傅,自己就是个帮手,突然失去依靠,出门还真有些心虚,这时又觉出师傅的重要。自师傅续弦之后,两人一块出去杀猪,杨百顺觉得他说话转舌头,令人厌烦;现在路上剩杨百顺一个人,本该清静了,杨百顺心里倒更乱了。杨百顺独自杀的第一头猪,是到三十里外的朱家寨。主家老朱。也是师傅的老主顾。老朱看杨百顺一人来了,吃了一惊:“咋你一人来了,你师傅呢?”
杨百顺按师傅交代的:
“师傅昨天还好好的,夜里得了伤寒。”
老朱狐疑地看着他:
“小子,你成吗?”
杨百顺:
“看跟谁比了。跟师傅比,我是不成;跟自个儿比,比去年强多了,去年我还不会杀猪。”
老朱倒被他逗笑了,咂咂嘴,不再说啥,将猪从圈里赶出来,让杨百顺杀。捆猪,掀翻,上案,杨百顺还算利索,待到动刀子,杨百顺慌了。猪倒一刀捅死了,但开膛时用刀过猛,捅着了肠子,案子上五颜六色,似开了个油酱铺。放血时没捅着正筋,腔里积了半腔血。割猪头时,不小心又把猪的鼻子捅豁了,不能算个整猪头。剔骨时,肉也连连扯扯。白掉到案下许多肉渣。老朱气得跺脚,没骂杨百顺,指天划地骂老曾:“老曾,我操你妈,我跟你没仇哇。”
一头猪,拾掇了五个时辰,杨百顺还没弄利落,汗把棉袄都湿透了。潦草收拾完,已是傍晚,杨百顺没敢在老朱家吃饭,也没敢拿下水,匆匆忙忙回了曾家庄。走到半路天黑了,也忘了怕狼。
但十头猪杀过,杨百顺也就渐渐上了道。杀猪还是慢,师傅老曾杀一头猪用一个时辰,杨百顺得四个时辰,但肠子捅不烂了,血也能放干净了,猪头也是整猪头,骨肉也能剔利落了。主家埋怨他慢,他低着头不说话,只管剔骨。等肉、骨头、下水一码码归放好,别人也就不埋怨了。杀猪杀了二十天,杨百顺甚至觉出独自杀猪的好处。过去往哪儿杀猪,路走多远。全由师傅老曾做主,现在杨百顺一个人说了算。师傅自续弦之后,天天要回家,杀猪要在五十里之内,现在这约束就自动失效了。杨百顺不喜欢五十里之内,五十里之内天天要跑杨家庄,五十里之外就可以踏踏实实住在主家。刚开始杨百顺还在五十里之内,十天之后。也就突破五十里,隔三岔五,住在主顾家。一个人能支撑局面,接着就会产生想法,杨百顺又对师娘有了新的不满。过去是师徒二人杀猪,工钱全归师傅,十件下水,杨百顺能分三件;现在师傅不能动了,杀猪成了杨百顺一个人;杨百顺每次杀完猪,仍先回师傅家,师娘接下工钱,下水仍分给杨百顺三件,杨百顺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