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顶一万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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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顶一万句-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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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百顺又跳上船,几个人渡过黄河,一同去了蒋家庄。

蒋家庄老蒋的染坊叫“鸿源泰”,支着八口大染锅,皆一丈见圆,日夜用劈柴烧着。锅里的颜色分赤、橙、黄、绿、青、蓝、紫、黑八种。一匹白布或一挂白线扔到黑锅里,煮上两个时辰,捞出来,就成了皂布或黑线;一匹白布或一挂白线扔到其他染锅里。煮上两个时辰,捞出来,成了红布、橙布、黄布、绿布、青布、蓝布或紫布,红线、橙线、黄线、绿线、青线、蓝线或紫线。延津方圆百里,就两个染坊,蒋家庄老蒋家是其中之一。一个染坊,雇了十来个伙计。老蒋五十多岁,早年是个茶商,来往于延津和江浙一带,碰到合适的茬口,也去其他省份卖茶。后来年纪大了,跑不动了,用贩茶赚的钱,开了个染坊。老蒋干瘦,长个鹰钩鼻子,年轻时贩茶爱说话,从延津到江浙的茶商,都知道有个爱说话的鹰钩鼻老蒋。但老蒋过了五十岁之后,突然不爱说话了。说话像抽烟一样,不是说戒就戒的,十个有八个做不到,但老蒋说戒就戒,而且戒得有些大发,一天也不说一句话,遇事爱想,一下又让人不习惯。譬如在染坊,一句平常话,他得想半天,虽然想了半天,放到嘴里说出来,还是一句平常话。别人认为是平常话,但老蒋经过了想,认为这话就不平常了,如果你还按平常话去办,老蒋就急了。杨百顺到蒋家之后,老蒋看了他一眼,低下头想。小宋在旁边帮杨百顺说话:“掌柜的,也就烧个火,他是个老实孩子。”

老蒋又盯小宋看,接着低头想,想了半天,也没说什么,挥挥手,让老顾把杨百顺留下。

但杨百顺留下之后,管家老顾并没让杨百顺烧火,而是把过去挑水的老艾调过去烧火,让杨百顺顶老艾挑水的位置。在染坊,挑水不算个手艺。但杨百顺想,烧火也不算手艺,初来乍到,能挑上水就不错了。挑了十天水,杨百顺才知道挑水的厉害。因这个挑水不是伙房的挑水,而是染坊的挑水。老蒋家有八口大染锅,相应就有八个砖砌的大水池,因布、线染过要漂,漂过才能搭在杠子上晾干。八个池子皆两丈见方,漂布的水三天一换,赤、橙、黄、绿、青、蓝、紫、黑,八个大池子轮流倒腾,每天需六百多挑水。水井倒也不远,就在院外槐树下,但将六百多挑水用辘轳从深井里摇出来,再挑过去,就需些气力和时辰。杨百顺每天鸡叫起床,夜里三星出来收工,但三天有两天,池子里的水还是倒换不及。这时就觉得挑水不如烧火。这时才知道管家老顾的厉害,收是收了他,但要给他个下马威。漂布的水换不及,会使整个染坊窝工。还没等管家老顾说他,掌柜老蒋就急了。掌柜老蒋急起来倒不骂人,也不打人,而是看到哪个池子里的水颜色深了,就盯着哪个池子看,然后把杨百顺叫过来,又盯着杨百顺看。杨百顺自上了工,老蒋没跟他说过一句话,遇到事情就是个看。看后也不说话,低下头自个儿想。一个人在你眼前想你,比挨打受骂还叫人心里发毛。杨百顺慌忙挑起水桶,再到井上摇水。这时想起过去跟师傅老曾的杀猪时光,虽然受了些委屈,但跟现在挑水比,还是轻闲许多。有时师徒两人走着走着,还在大柳树下歇脚,东一句西一句地聊天。但老曾管吃不管住,每天还要跑三十里,染坊倒是有住的地方。但一个月过去,杨百顺挑水就上了路。上路不是说要多挑水,而是赤、橙、黄、绿、青、蓝、紫、黑八个池子,换水也有学问。三个颜色浅的池子,橙、黄、蓝,水要三天一换,不能偷懒;其余五个颜色深的池子,五天一换也显不出来。过去八个池子皆三天一换,故忙不过来,耽误了橙、黄、蓝三个池子;现在摸着了门道,换起水来就游刃有余。老蒋看着池子也不想了,杨百顺也比以前轻松许多。

转眼冬去春来。在蒋家待的时间长了,杨百顺对染坊十几个人全熟了。不熟觉得染坊就是个染坊,熟了之后才知道,一个染坊不光是染布,染布之外,还有许多事情。十三个伙计,分五个来路,五个是延津人,三个是开封人,两个是山东人,一个内蒙人,还有两个南方浙江人,是过去老蒋贩茶时认识的。十三个人在一起,又来路不同。相互之间有说得着的,有说不着的,以说得着说不着论,分六个团伙。杨百顺一开始认为同一个来路的会是一伙,但时间长了发现,同来的往往有隔阂,过去相互不认识的,处着处着倒能成为朋友。如杨百顺的同学小宋是延津人,他就跟其他几个延津人合不来,和一个内蒙人搅在一起。内蒙人叫塔拉思汗,是个大胖子,右耳朵上扎了个耳朵眼,吊着一小盏琉璃灯笼,人叫他“老塔”。这个老塔心眼倒不坏,但欺生。杨百顺刚来时,挑水不入路,掌柜老蒋也就是个看和想,他却用眼睛剜杨百顺,嘴里还用蒙语嘟囔着什么。杨百顺虽然听不懂蒙语,但知道不是好话。杨百顺与他合不来,久而久之,捎带和同学小宋的关系也疏远了。还有,管家老顾对掌柜老蒋也不是真心。说起来他们还是亲戚,虽然年龄大小差不多,但按照辈分,老顾是老蒋的远房姨父。但老蒋在老顾是一个样子,老蒋不在老顾又是一个样子。老蒋不在时,伙计们浪费染料,浪费劈柴,偷吃东西,或偷奸耍滑,老顾皆不管。该管的他不管,不该管的,如伙计们之间传闲话,他又喜欢掺和。别人传闲话也就是个闲话,他在传话的过程中,爱把一件事说成八件事。大家表面上把他当作管家,背地里无一个人不恨他。看着大家在一起染布,一起吃饭,其实各人揣着各人的心思。更有甚者,掌柜老蒋有两个老婆,大老婆五十多岁,小老婆二十多岁。杨百顺听小宋说,大伙计顺利,那个山东人,麻秆腿,自称武二郎者,跟二十多岁的小师母还有一腿。这哪里是武二郎?分明是西门庆。这事情全染坊的人都知道,唯有掌柜老蒋不知道。杨百顺听后,既替老蒋着急,又有些不解,老蒋天天在那里想事,怎么就想不到这一层呢?又听说老蒋年轻时爱说话,五十岁突然不爱说话,想来不会无缘无故,定有原委藏身其中。这些年杨百顺经历过许多事,知道每个事中皆有原委,每个原委之中,又拐着好几道弯。老蒋不爱说话,原委又藏在哪一层哪一道弯呢?一个染坊。千头万绪,让杨百顺替蒋家和老蒋想得脑仁疼。过去跟老曾杀猪,加上师娘,共三个人,杨百顺已觉得关系复杂,换了个染坊,本想清静,谁知更不得清静。但正是因为经过许多事,杨百顺长了心眼。最大的心眼是,他不招惹是非。染坊虽然人多事杂,杨百顺牢记一条,跟哪一个人都不远不近,包括同学小宋,也无来时说的“做伴”和亲密。杨百顺自成一派,希冀保住自己挑水的位置,再走一步看一步,将来能学上染布。

但到了这年秋天,杨百顺的饭碗还是没有保住。饭碗丢了不是因为得罪了老蒋,或是跟哪一个人产生了是非,而是因为一只猴子。掌柜老蒋看、想之余,有两大嗜好。一是不喜欢白天,喜欢夜晚。染坊白天在煮布煮线,他大都在睡觉;晚上染坊开始晾布晾线,他从卧房走了出来。染坊白天不晾布晾线,白天有日头,怕把布、线晒花了,晾布晾线都在晚上,这时八个大水池四周点起十六盏牛油灯,灯芯像草绳一样粗,“突突”冒着黑烟。布和线沾上水都死重,伙计们光着膀子,从池子两边往晾杠上拽布拉线。一个晚上要晾几百匹布,几百捆线,青一匹,红一匹,蓝一匹,紫一匹;青一捆,红一捆,蓝一捆,紫一捆。伙计们吭唷吭唷,一个时辰下来,就通身流汗。手里有共同的活儿在干,大家倒把闲时的闲话和不对付给忘记了。老蒋走过来,也不说话,就是个看。这时的看和平时的看又有不同。平时的看有具体对象,或是一个人,或是一件事,这个人把这件事办错了,他盯着人看。现在众人在劳作,是一个场面,故他不盯具体的人,盯的是一个整体,一个场面,然后低下头自己想。或众人从水池里拽布拉线,他在水池边背着手走来走去,边走还想。这时明显是把热闹的场面给忘记了,只是把热闹的场面当作一个背景,想的已经是与场面无关的事。一天到晚在想,到底想个啥呢?杨百顺又不得而知。老蒋的第二个嗜好,是不喜欢跟人交往,却喜欢养猴子。这一点倒对杨百顺的脾气,杨百顺也不喜欢跟人打交道。不过同是不喜欢,两人又有不同。杨百顺不喜欢跟人打交道是吃过人的亏,对人有些发怵;老蒋不喜欢跟人打交道能看出干脆是厌烦人,才喜欢猴子。老蒋养了一只猴子,名字叫金锁。杨百顺刚来姜家时,只顾挑水,眼睛顾不上四周,半个月下来,活计终于熟络了,才发现染坊院内枣树下,一直蹲着一只猴子。这枣树是棵老枣树,根上开裂了,但枝上仍下力,一树的枣结得密,压弯了枝头。杨百顺听说,这只猴子,已经跟老蒋待了八年,跟老蒋跟的,性子也像老蒋,白天一直在树下打瞌睡栽嘴。到了晚上,眼睛才开始活泛,腿脚也开始活泛,一下蹿到墙头上,抢人的草帽戴,叽叽叫着,向人招手。有时还蹿到枣树上,将身子吊在树枝上晃,能晃下一地大枣。阴历七月,枣还青着呢。如果换成人这么胡闹,老蒋马上会急,盯着人看;现在是猴子,他倒摇头笑了,还弯腰到地上捡青枣吃。这年延津雨水大,一入秋,遍地是老鼠。染坊最怕老鼠,老鼠爱嚼线和布,还爱偷吃染料。管家老顾到集上买了几十包老鼠药,分撒到染坊的房顶屋下。几天下来,毒死五六十只老鼠。但老蒋的猴子金锁一时调皮,中午时分大家也没在意,金锁把仓房屋顶的一包老鼠药当成了红糖,尝一尝味道也甜,吃了下去,当天夜里就被毒死了。老顾知道闯了大祸。老蒋盯着死去的金锁看,又盯着老顾看,然后低下头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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