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老顾看,然后低下头想。老顾被看想得筛了糠,这时不敢论亲戚,论着主仆说:“掌柜的,我赔你一只吧。”
老蒋又盯老顾看,又想。想了半天,说了一句话:“它已经死了,怎么赔?再赔就是别的猴子了。”
接着不理老顾。自己又到集上买了一只猴子,取名银锁。老蒋买这个银锁,是从五只猴子中挑出来的。其他四只猴子,都是银锁的兄弟姐妹。看到银锁容貌忠厚,不似金锁那么调皮,才选中了它。金锁就是因为调皮,才吃了老鼠药。但买回来发现,这只猴子貌似忠厚,性子却很躁。也许是刚离开兄弟姐妹,换了一个新地方,白天黑夜嘴里不停,拍打着自己的脑袋,向人比划说着什么。如果猴子只是夜里闹。老蒋不怕,白天也闹,让老蒋睡觉不安心,老蒋觉得有必要熬熬它的性子。熬它的性子也很简单,老蒋像对人一样,不打它,也不骂它,自己也不睡了,就坐在它的对面看它,然后低下头想。果然这猴像人一样,不知老蒋的路数,一下被老蒋看毛了,也想毛了。杨百顺白天挑着水,一趟趟走来过去,看老蒋在枣树下看想猴子,不禁笑了。果然看想治百病,十天之后,银锁就被老蒋看想成了金锁,白天开始在枣树下打瞌睡栽嘴。到了晚上才活泛。但老蒋没有大意,喂熟一只猴子,得一年光景,又怕它再吃老鼠药,所以白天晚上,一直用一根铁链子锁着它,拴到枣树上。过去金锁在的时候,杨百顺初来乍到,对染坊不熟,没敢招惹金锁。金锁换成了银锁,与银锁比,杨百顺成了染坊的老人儿,银锁成了初来乍到。看到银锁,杨百顺就像看到初来乍到的自己,对银锁倒感到亲切。挑水挑上两个时辰,到枣树下歇息的时候,他开始凑上去摸银锁的头。如果是白天,银锁正在打瞌睡,睁开眼睛翻杨百顺一眼,又昏沉睡去;如果是晚上,银锁精神了,杨百顺摸它的头,它也用手摸杨百顺的头,二者对视一笑。这时杨百顺觉得一个银锁,倒是自己在染坊的知己。与它结成一伙,倒不会招惹是非。当然杨百顺招惹银锁,都是趁掌柜老蒋不在的时候。老蒋在,杨百顺挑着水从枣树下穿过,目不斜视,好像跟银锁不认识;老蒋不在的时候,他才放下水桶,上去跟银锁打招呼。自银锁来了之后,杨百顺感到日子比以前好过多了;人在担着水,心里一直想着银锁。
这年阴历八月初五,天上又下了一场暴雨。第二天雨停了。但雨后初晴,天气闷热。杨百顺挑了一上午水,身上的褂子裤子全湿透了。吃过午饭再挑,挑到半下午,全身又湿透了,便停下来就着水桶喝水。喝完水,发现掌柜老蒋还在屋里睡觉,便蹑手蹑脚来到枣树下。银锁仍在树上拴着,也低头栽嘴,睡出一头汗。杨百顺轻轻拍它的头,让它醒来。过去白天与银锁打招呼,银锁睁开眼看杨百顺一眼,又低头睡去;今天杨百顺将他拍醒,它愣了愣神,没有接着睡,而是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指了指远处的水桶,杨百顺便知道它渴了。杨百顺提过半桶水来,银锁扒着桶沿咕咚咕咚喝了好一阵。喝完擦擦嘴,又用爪子给杨百顺擦汗。杨百顺问它:“热吧?”
银锁没有听懂,愣在那里。杨百顺指指枣树上的枣:“想不想吃枣呀?”
这时枣已经红了,在绿叶中映着。银锁看到枣,听懂了杨百顺的话,点点头。杨百顺弯腰就要上树:“等着,我给你够俩去。”
银锁点点头。突然又扒杨百顺的肩,指指自己,又指指枣树,嘴里叽叽叫着。杨百顺听懂了,它是想自己上树够枣吃。杨百顺也是一时大意,真把银锁当成了好朋友,也忘记猴不比狗,一年时间才能喂熟它。看着老蒋不在,便自做主张将树上的铁链子解开了。他哪里知道,银锁并不是他想的银锁,待铁链子一解开,银锁就凶相毕露,原来多少天的变成金锁都是装的,它没有上树够枣,而是伸手给了杨百顺一巴掌。杨百顺没有防备。一屁股蹾到地上。手一摸脸,五道大血印子。杨百顺回过神来,扑上去要抓银锁,银锁拖着铁链子。早已蹿上枣树,跳上房顶。待杨百顺爬上房顶,银锁早已由房顶跳到墙头,在几个院落间飞檐走壁,越过院墙,向村外跑去。等杨百顺追到村头,村外是茂密的高粱地,银锁早已经蹿进高粱地,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找不到银锁,杨百顺也没敢再回老蒋家。不回老蒋家不是怕自己放跑了银锁要赔猴子,他估计老蒋不会让他赔猴子,既不会打他,也不会骂他,仍会像当初自己挑水不及,或银锁刚来时熬银锁的性子一样,面对面看他,然后低下头想。一想到这看想,杨百顺便怕起来。上回金锁被毒死时,老蒋看老顾和想老顾,老顾事后病了三天。何况杨百顺又与老顾不同,不同不是说老顾是个管家,杨百顺只是个徒弟,而是两只猴子一死一逃,缘故不同。金锁死是误吃了老鼠药,老顾只负连带责任,而银锁是杨百顺亲手放跑的,责任全在他一个人身上。挨打受骂赔猴子他倒不怕,想起被老蒋当面想的场面,他不寒而栗。猴子接二连三地出岔子,还不知老蒋要想多长时间呢。上回老顾有连带责任就被老蒋想病了,自己亲手放跑猴子,非让老蒋想死不可。把人想死本是戏文里说的话。说的是男女之间见不了面,谁知一个老蒋,能把人当面想死。为了不让人想死,杨百顺再一次有家难回,有国难投,一个人顺着大路,漫无目的地走着。自到老蒋的染坊,一转眼大半年过去,现在突然不辞而别,倒对染坊有些留恋和伤感。当初自己能到老蒋的染坊来,还多亏同学小宋帮忙,虽然后来跟小宋疏远了,现在自己突然跑了,小宋肯定会跟着吃挂落,不知是老顾骂他,还是老蒋想他,又感到有些对不住小宋。接着又怪自己,不但人看不清楚,连个猴子都看不清楚,正因为把银锁当成了知己,才落得个如此下场,真是深渊有底,猴心难测啊。走着想着,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杨百顺就再次碰到了天主教牧师老詹和他的徒弟小赵。
八月初五这天,小赵用“菲利普”牌脚踏车载着老詹到距县城八十里的魏家庄去传教。魏家庄在延津的最北边,属偏远村落,但老詹并没有放过。去的时候倒顺利,到魏家庄传教也很顺利,老詹把该说的话都说了。虽然说了半天,魏家庄还是无人信主,但老詹已经习惯了。小赵倒在魏家庄卖了五捆葱。下午回县城的时候,起初也很顺利,两人还边走边聊天,说今年雨水偏大,说不定秋季又要遭灾。小赵说涝就涝吧,栽葱不怕涝。老詹说这都是延津人几十年不服教化,让主发了怒。说着走着,到了五十里铺。五十里铺有一个大上坡,小赵用力蹬脚踏车,咔嚓一声,脚踏车突然断了前轴,把老詹和小赵摔了个嘴啃泥。这辆“菲利普”脚踏车已用了三十多年,出些毛病也属正常,如果是轮胎爆了,或是链子断了,老詹和小赵都会修理,随身带着皮垫、胶、铁丝、锤子和气筒子呢。轴断了,只能回到县城换轴。轴一断,脚踏车不但无法骑了,也无法推了,五十里铺离县城还有五十里,小赵只好扛上脚踏车,老詹步行,师徒两个往县城赶。天气闷热,走了十里路,小赵已累得通身流汗。比小赵还累的是老詹,毕竟快七十的人了,走着走着不但累,还困,牵着小赵的衣襟,一边走一边栽嘴,一栽嘴脚步就趔趄,比平常又多走出一半的冤枉路。这时两人不聊天了。又往前走了十里,小赵负着重物还能走,老詹一屁股坐到路边,再走不动了。这时从岔路口急急忙忙走来杨百顺。杨百顺一方面担心老蒋发现猴子和杨百顺丢了之后,会派人从后边追他追猴,另一方面天快黑了,担心野地里有狼,便有些慌不择路和只顾赶路。本来他以前见过老詹和小赵,还摸过小赵的脚踏车,但现在对他们视而不见。倒是小赵喘着气在路边喊他:“那谁,你站住!”
杨百顺吓了一跳,以为是老蒋派人在堵他。僵在路中间。等认出是老詹和小赵,才回过神来。小赵:“慌里慌张,你做啥哩?”
杨百顺一方面还在慌神,另一方面真不知道自己要去做啥,说话便有些结巴:“不做啥。”
小赵盯他看半天:
“既然不做啥,给你个差事你干不干?”
杨百顺:
“啥?”
小赵指着瘫到地上的老詹:
“把老头背到县城,给你五十钱。”
原来跟染坊和猴无关,杨百顺才放下心来。接着看地上的老詹,开始在心里盘算。一方面自己正不知干啥,也无处可投;另一方面背一人到县城,能挣五十钱,一个烧饼五个钱,五十钱能买十个烧饼。自己的包袱细软,都落在了老蒋的染坊,正身无分文,何况三人同行,不担心夜里会碰上狼,左右想过,觉得还划算,于是点了点头。
但等背起老詹,杨百顺又觉得上了当。老詹虽然快七十了,但他个头高,一米九左右;个高,分量就重,一个老头,竟快二百斤了。杨百顺背着他走了一里路,通身就出了汗。原来这五十钱也不是好挣的。好在自己在老蒋家挑过大半年水,把肩膀练了出来,于是走三里一歇,走三里一歇,三人结伴往县城赶。有人背着不用走路,老詹渐渐又精神了。一精神想起自己的职业,便在杨百顺背上与杨百顺拉话:“那谁,你叫个啥?”
杨百顺:
“杨百顺。”
老詹:
“哪村的?”
杨百顺:
“杨家庄。”
老詹:
“好像见过你。”
杨百顺:
“我过去杀过猪,师傅叫老曾。”
老詹恍然大悟:
“老曾我认识。老曾呢?”
杨百顺:
“我现在不杀猪了,学染布。”
老詹也没追究其中的原委,开始切入正题:“晓得我吗?”
杨百顺:
“全县人都晓得,你让人信主。”
老詹大感欣慰,几十年的教没有自传。又用手拍杨百顺的肩:“你想信主吗?”
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