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顶一万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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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顶一万句- 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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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青娥十七岁时。镇上有了第一部“东方红”拖拉机,开拖拉机的小伙子叫侯宝山。春天的时候,秋天的时候,侯宝山开着“东方红”拖拉机,到各村去耕地。拖拉机耕地与牛不同,牛白天耕地,夜里就睡了;拖拉机白天耕,夜里也耕。曹青娥夜里睡觉,一觉醒来,就听到地里传来拖拉机的轰鸣声。拖拉机手到各村耕地,在村里各家轮着吃饭。早饭、晚饭在家里吃,午饭由各家给拖拉机手送到地头。轮到曹青娥家,曹青娥就到地里给侯宝山送饭。侯宝山瘦高个儿,细眼,留个分头,从拖拉机上跳下来,摘下白手套,蹲在地头吃饭:曹青娥等着拿饭罐、水罐和碗筷,看着他吃。攀起话来,知他是同学赵红梅的表哥,两人马上近了许多。吃完饭,曹青娥没有拿饭罐、水罐和碗筷,跳上侯宝山的拖拉机,看他耕地。拖拉机身后,泥土像浪花一样,一垄垄翻起。两人从地这头耕到地那头,又从地那头耕到地这头。攀起话来,曹青娥没有遇见过像侯宝山这么会说话的人。会说话不是说他话多,嘴不停,而是说起话来,不与你抢话;有话让你先说,他再接着说。曹青娥与她娘,吵起嘴来,都是抢着说。正因为这样,曹青娥认为侯宝山不爱说话。两人说了拖拉机,说了镇上拖拉机站,拖拉机站有几个人,每人每天都干些什么,又说起赵红梅,都是曹青娥挑起的话头。曹青娥问什么,他答什么;说完一笑,又闭上了嘴。曹青娥问:“你白天也耕,晚上也耕,不累呀?”

侯宝山:

“一个村没多少地,耕完再歇。”

又说:

“再说,我爱夜里耕地。”

曹青娥:

“为啥?”

侯宝山:

“白天耕地不好看,夜里大灯照着,才有意思。”

这时加了一句:

“要不你夜里来试试?”

曹青娥:

“夜里我可不敢来,我夜里怕黑。”

侯宝山:

“你要想来,我夜里去接你。”

曹青娥以为是句玩笑,一笑,也没理他。这天半夜,曹青娥已经睡着,听到有人轻声拍后山墙;曹青娥起身,出门,转到墙后,竟是侯宝山。大半夜,他仍戴着一副白手套。曹青娥看看爹娘的后山墙,啐了侯宝山一口!

“你看着不爱说话,胆子倒大。”

侯宝山拉住曹青娥的手,带她走出胡同,绕到村后,一路跑着到了地里。拖拉机正在地头等着,两盏大灯,照出二里远。两人从地这头耕到地那头,又从地那头耕到地这头。四周一片漆黑,拖拉机白天是犁地,现在成了犁黑。前边的黑,像白天身后的泥土一样,在两盏大灯的照射下,翻向两边。虽然黑越犁越多,但犁掉一些,就少一些。曹青娥怕黑,但有大灯在犁黑,旁边又有侯宝山坐着,她看着前方,一言不发。

三天之后,温家庄的地耕完了,侯宝山开着拖拉机走了。侯宝山走了以后,曹青娥夜里开始睡不着觉,觉得周边更黑了。这时睡觉像小时候一样,又开始点灯。秋天,侯宝山又开着拖拉机来了,又在温家庄耕了四天。白天,曹青娥不理侯宝山,侯宝山也不理曹青娥;到了夜里,侯宝山到曹家院后接曹青娥,两人绕到地里,一块用拖拉机犁黑。曹青娥:“你这拖拉机不好。”

候宝山:

“咋?”

曹青娥:

“只会在地里跑。”

侯宝山:

“在路上也能跑。”

曹青娥:

“跑不快。”

侯宝山:

“你想干啥?”

曹青娥:

“要跑得快,带我去个地方。”

侯宝山:

“啥地方?”

曹青娥:

“挺远。”

挺远是哪里,曹青娥就不再说了。两人从地这头耕到地那头,又从地那头耕到地这头。

第二年夏天,沁源县牛家庄的老韩,给曹青娥提亲。老韩和牛书道从襄垣县温家庄走的第二天,天上下着雨,曹青娥冒雨跑到镇上拖拉机站,去找侯宝山。因为下雨,侯宝山没有去村里耕地,拖拉机在拖拉机站歇着,侯宝山和拖拉机站的几个人在屋里打扑克。侯宝山输牌了,脸上贴满纸条。看曹青娥一身湿跑进拖拉机站,侯宝山吃了一惊,忙胡噜掉脸上的纸条,从屋里跑出来:“你咋来了?”

又说:

“快去灶间烤烤衣裳。”

曹青娥:

“我不去灶间,我有一句话问你。”

侯宝山:

“灶间也能问。”

曹青娥:

“不,找个清静的地方。”

转身出了拖拉机站。侯宝山忙跟出来,到了镇外河堤上,侯宝山也淋了一身湿。曹青娥:“侯宝山,你能带我跑吗?”

侯宝山吃了一惊:

“跑?去哪儿?”

曹青娥:

“去哪儿都成。只要离开襄垣县。”

又看侯宝山一眼:

“你带我跑,我就嫁给你。”

侯宝山愣在那里,想了半天,搔着头:“想不出哪里能存身啊。”

又说:

“嫁给我,不一定非跑呀。”

又说:

“再说,一跑,我就开不成拖拉机了。全县才五台。”

曹青娥照地上啐了一口:

“我明白了,在你心里,我还不如一个拖拉机。”

转身跑了。侯宝山在后边追:

“你别急呀,这事咱可以再商量。”

曹青娥扭回头,恨恨地说:

“这事没商量,我最讨厌胆小的人。”

转身回了温家庄。半年之后,曹青娥嫁给了沁源县牛家庄的牛书道。又半年过去,听说侯宝山也结了婚。曹青娥结婚之后,因与牛书道说不到一起,这时常常后悔,当初不该为一个“跑”跟侯宝山赌气。如果当初跟了侯宝山,就是不跑,两人也能过到一块去;攀起话来,侯宝山不与人抢话,两人就吵不起来;除了不吵架,侯宝山有拖拉机,曹青娥也不怕黑。虽然跟牛书道在一起,也开始不怕黑,但这个不怕黑,不是那个不怕黑。这天与牛书道吵到半夜,突然想起侯宝山,便收拾包袱,到襄垣县赵家庄去找赵红梅,想打听一下侯宝山过得怎么样。从沁源县到襄垣县,路上走了一天半。找赵红梅也不是去赵家庄,赵红梅也出嫁了,嫁到了季家庄,丈夫老季是个木匠。曹青娥到季家庄找到赵红梅,赵红梅吃了一惊:“你咋来了?”

曹青娥:

“跟你打听一句闲话。”

夜里,赵红梅将木匠老季赶到牛屋去睡,曹青娥与赵红梅睡在一起。两人在被窝里抱在一起,似又回到了几年前两人正在上学、赵红梅住在温家庄曹青娥家的时候。只是如今曹青娥怀孕了,两人贴得不像以前那么紧。赵红梅:“你要打听个啥?”

这时曹青娥就不是打听,而是说:

“我想找侯宝山,让他离婚。”

赵红梅:

“你也不问问人家过得啥样,人家老婆啥样,就叫人家离婚。”

曹青娥:

“他要离婚,我就离婚,等他一句话。”

赵红梅:

“凭个啥?”

曹青娥:

“我和他在拖拉机上,他摸过我。”

赵红梅扑哧笑了:

“那算个啥?”

曹青娥:

“摸和摸不一样。”

接着两人不说话。半晌,曹青娥又说:“也不是离婚的事。”

赵红梅:

“那是啥?”

曹青娥:

“侯宝山要离婚,我就不要肚里的孩子了。”

两人又半天没说话。半晌,曹青娥又说:“也不是孩子的事。”

赵红梅:

“那是啥?”

曹青娥:

“我光想杀人,刀子都准备好了。赵红梅,你让我杀人吗?”

赵红梅搂紧曹青娥,曹青娥又说:

“除了杀人,我还想放火,我从小爱放火,赵红梅,你让我放火吗?”

赵红梅更加搂紧曹青娥,曹青娥在赵红梅的怀里哭了。

第二天上午,曹青娥挺着肚子,到镇上拖拉机站找侯宝山。拖拉机站还是原来的拖拉机站,院子房屋的样式,一点没变。但侯宝山不在,“东方红”拖拉机也不在。拖拉机站场院的槐树下,站着拖拉机站的老李和老赵;老李和老赵比前两年老了许多。老李告诉曹青娥,侯宝山开着拖拉机到魏家庄耕地去了。曹青娥又从镇上到魏家庄。魏家庄的人告诉她,魏家庄的地耕完了,侯宝山开着拖拉机去了吴家庄。曹青娥从魏家庄又到吴家庄。吴家庄的人说,侯宝山开着拖拉机来过吴家庄,但没在吴家庄停留,直接去了戚家庄。曹青娥从吴家庄又到戚家庄,终于听到“东方红”拖拉机的轰鸣声。循着轰鸣声找去,在戚家庄村西后岗上,看到了“东方红”拖拉机。接着看到侯宝山在拖拉机里坐着,从地这头耕到地那头。又从地那头耕到地这头。但拖拉机上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女的,怀里抱着一个半岁大的孩子;侯宝山在开拖拉机,那个女的在啃一根甘蔗,吃一口,吐一口。拖拉机到了地头,侯宝山从拖拉机上跳下来喝水,曹青娥看到他胖了,也黑了。那女的在拖拉机上喊:“娃他爹,把娃接下来,给他把泡尿。”

曹青娥这时发现,那辆“东方红”拖拉机,比前几年破了许多。侯宝山开拖拉机,也不戴白手套了。曹青娥突然明白,她找的侯宝山,不是这个侯宝山;她要找的侯宝山,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死了。曹青娥也没上去跟侯宝山说话,转身离开戚家庄。从戚家庄也没回季家庄赵红梅家,直接去了襄垣县城。在襄垣县城的旅店住了十天,又挎着包袱回了沁源县牛家庄。牛书道和牛家的人,都以为曹青娥去了一趟河南延津。牛书道:“去延津了,也不说一声。”

曹青娥没理他。五月端午回襄垣县温家庄走娘家,爹爹老曹也以为她去了一趟延津;吃过饭,剩下老曹和曹青娥,老曹问起延津,曹青娥:“我没有去延津。”

老曹:

“那你去哪儿了?”

曹青娥不再答话,老曹也不再问。但老曹还是以为她去了一趟延津。

曹青娥真正去延津,是在十八年之后。这年秋天,襄垣县温家庄的爹老曹死了。这年牛爱国他哥牛爱江十七岁,牛爱国他姐牛爱香十五岁,牛爱国七岁,牛爱国他弟牛爱河两岁。曹青娥在牛家庄生活了二十年,早已将丈夫牛书道掰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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