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罢. 〃宝玉只得挨进门去.原来贾政和王夫人都在里间呢.赵姨娘打起帘子,宝玉躬身进去.只见贾政和王夫人对面坐在炕上说话,地下一溜椅子,迎春,探春,惜春,贾环四个人都坐在那里.一见他进来,惟有探春和惜春,贾环站了起来.
贾政一举目,见宝玉站在跟前,神彩飘逸,秀色夺人,看看贾环,人物委琐,举止荒疏,忽又想起贾珠来,再看看王夫人只有这一个亲生的儿子,素爱如珍,自己的胡须将已苍白: 因这几件上,把素日嫌恶处分宝玉之心不觉减了八九.半晌说道:“娘娘吩咐说, 你日日外头嬉游,渐次疏懒,如今叫禁管,同你姊妹在园里读书写字.你可好生用心习学, 再如不守分安常,你可仔细!〃宝玉连连的答应了几个〃是〃.王夫人便拉他在身旁坐下.他姊弟三人依旧坐下.
王夫人摸挲着宝玉的脖项说道:“前儿的丸药都吃完了?〃宝玉答道:“还有一丸。”王夫人道:“明儿再取十丸来,天天临睡的时候,叫袭人伏侍你吃了再睡。”宝玉道:“只从太太吩咐了,袭人天天晚上想着,打发我吃。”贾政问道:“袭人是何人?〃王夫人道:“是个丫头。”贾政道:“丫头不管叫个什么罢了,是谁这样刁钻,起这样的名字?〃王夫人见贾政不自在了,便替宝玉掩饰道:“是老太太起的。”贾政道:“老太太如何知道这话,一定是宝玉。”宝玉见瞒不过,只得起身回道:“因素日读诗,曾记古人有一句诗云:‘花气袭人知昼暖'.因这个丫头姓花,便随口起了这个名字。”王夫人忙又道:“宝玉,你回去改了罢. 老爷也不用为这小事动气。”贾政道:“究竟也无碍,又何用改.只是可见宝玉不务正, 专在这些浓词艳赋上作工夫。”说毕,断喝一声:“作业的畜生,还不出去!〃王夫人也忙道:“去罢,只怕老太太等你吃饭呢。”宝玉答应了,慢慢的退出去,向金钏儿笑着伸伸舌头,带着两个嬷嬷一溜烟去了.刚至穿堂门前,只见袭人倚门立在那里,一见宝玉平安回来,堆下笑来问道:“叫你作什么?〃宝玉告诉他:“没有什么,不过怕我进园去淘气,吩咐吩咐。”一面说,一面回至贾母跟前,回明原委.只见林黛玉正在那里, 宝玉便问他:“你住那一处好?〃林黛玉正心里盘算这事,忽见宝玉问他,便笑道:“我心里想着潇湘馆好,爱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更觉幽静。”宝玉听了拍手笑道:“正和我的主意一样,我也要叫你住这里呢.我就住怡红院,咱们两个又近,又都清幽。”
两人正计较,就有贾政遣人来回贾母说:“二月二十二曰子好,哥儿姐儿们好搬进去的. 这几日内遣人进去分派收拾。”薛宝钗住了蘅芜苑,林黛玉住了潇湘馆,贾迎春住了缀锦楼, 探春住了秋爽斋,惜春住了蓼风轩,李氏住了稻香村,宝玉住了怡红院.每一处添两个老嬷嬷,四个丫头,除各人奶娘亲随丫鬟不算外,另有专管收拾打扫的.至二十二日,一齐进去,登时园内花招绣带,柳拂香风,不似前番那等寂寞了.
闲言少叙.且说宝玉自进花园以来,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头们一处, 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倒也十分快乐.他曾有几首即事诗,虽不算好,却倒是真情真景,略记几首云:
春夜即事
霞绡云幄任铺陈,隔巷蟆更听未真.
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
盈盈烛泪因谁泣,点点花愁为我嗔.
自是小鬟娇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
夏夜即事
倦绣佳人幽梦长,金笼鹦鹉唤茶汤.
窗明麝月开宫镜,室霭檀云品御香.
琥珀杯倾荷露滑,玻璃槛纳柳风凉.
水亭处处齐纨动,帘卷朱楼罢晚妆.
秋夜即事
绛芸轩里绝喧哗,桂魄流光浸茜纱.
苔锁石纹容睡鹤,井飘桐露湿栖鸦.
抱衾婢至舒金凤,倚槛人归落翠花.
静夜不眠因酒渴,沉烟重拨索烹茶.
冬夜即事
梅魂竹梦已三更,锦やむ衾睡未成.
松影一庭惟见鹤,梨花满地不闻莺.
女儿翠袖诗怀冷,公子金貂酒力轻.
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因这几首诗,当时有一等势利人,见是荣国府十二三岁的公子作的,抄录出来各处称颂,再有一等轻浮子弟,爱上那风骚妖艳之句,也写在扇头壁上,不时吟哦赏赞.因此竟有人来寻诗觅字,倩画求题的.宝玉亦发得了意,镇日家作这些外务.
谁想静中生烦恼,忽一日不自在起来,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来进去只是闷闷的.园中那些人多半是女孩儿,正在混沌世界,天真烂漫之时,坐卧不避,嘻笑无心,那里知宝玉此时的心事. 那宝玉心内不自在,便懒在园内,只在外头鬼混,却又痴痴的.茗烟见他这样,因想与他开心,左思右想,皆是宝玉顽烦了的,不能开心,惟有这件,宝玉不曾看见过.想毕,便走去到书坊内,把那古今小说并那飞燕,合德,武则天,杨贵妃的外传与那传奇角本买了许多来, 引宝玉看.宝玉何曾见过这些书,一看见了便如得了珍宝.茗烟又嘱咐他不可拿进园去,〃若叫人知道了,我就吃不了兜着走呢。”宝玉那里舍的不拿进园去,踟蹰再三,单把那文理细密的拣了几套进去,放在床顶上,无人时自己密看.那粗俗过露的,都藏在外面书房里.
那一日正当三月中浣, 早饭后,宝玉携了一套《会真记》,走到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下一块石上坐着, 展开《会真记》,从头细玩.正看到〃落红成阵〃,只见一阵风过,把树头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 落的满身满书满地皆是.宝玉要抖将下来,恐怕脚步践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来至池边,抖在池内.那花瓣浮在水面,飘飘荡荡,竟流出沁芳闸去了.
回来只见地下还有许多,宝玉正踟蹰间,只听背后有人说道:“你在这里作什么?〃宝玉一回头, 却是林黛玉来了,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内拿着花帚.宝玉笑道:“好,好,来把这个花扫起来,撂在那水里.我才撂了好些在那里呢。”林黛玉道:“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遭塌了. 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他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
宝玉听了喜不自禁,笑道:“待我放下书,帮你来收拾。”黛玉道:“什么书?〃宝玉见问,慌的藏之不迭,便说道:“不过是《中庸》《大学》。”黛玉笑道:“你又在我跟前弄鬼.趁早儿给我瞧,好多着呢。”宝玉道:“好妹妹,若论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别告诉别人去. 真真这是好书!你要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一面说,一面递了过去.林黛玉把花具且都放下, 接书来瞧,从头看去,越看越爱看,不到一顿饭工夫,将十六出俱已看完,自觉词藻警人,余香满口.虽看完了书,却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诵.
宝玉笑道:“妹妹,你说好不好?〃林黛玉笑道:“果然有趣。”宝玉笑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林黛玉听了,不觉带腮连耳通红,登时直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两只似睁非睁的眼,微腮带怒,薄面含嗔,指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 好好的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还学了这些混话来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说到〃欺负〃两个字上,早又把眼睛圈儿红了,转身就走.宝玉着了急,向前拦住说道:“好妹妹,千万饶我这一遭,原是我说错了.若有心欺负你,明儿我掉在池子里,教个癞头鼋吞了去, 变个大忘八,等你明儿做了‘一品夫人'病老归西的时候,我往你坟上替你驮一辈子的碑去。”说的林黛玉嗤的一声笑了,揉着眼睛,一面笑道:“一般也唬的这个调儿,还只管胡说.‘呸,原来是苗而不秀,是个银样め枪头.'〃宝玉听了,笑道:“ 你这个呢?我也告诉去。”林黛玉笑道:“你说你会过目成诵,难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么?”
宝玉一面收书, 一面笑道:“正经快把花埋了罢,别提那个了。”二人便收拾落花,正才掩埋妥协,只见袭人走来,说道:“那里没找到,摸在这里来.那边大老爷身上不好,姑娘们都过去请安,老太太叫打发你去呢.快回去换衣裳去罢。”宝玉听了,忙拿了书,别了黛玉,同袭人回房换衣不提.
这里林黛玉见宝玉去了,又听见众姊妹也不在房,自己闷闷的.正欲回房,刚走到梨香院墙角上, 只听墙内笛韵悠扬,歌声婉转.林黛玉便知是那十二个女孩子演习戏文呢. 只是林黛玉素习不大喜看戏文,便不留心,只管往前走.偶然两句吹到耳内,明明白白, 一字不落,唱道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林黛玉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便止住步侧耳细听,又听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自叹,心下自思道:“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这其中的趣味。”想毕,又后悔不该胡想,耽误了听曲子.又侧耳时,只听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听了这两句,不觉心动神摇. 又听道:“你在幽闺自怜〃等句,亦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见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之句,再又有词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句,又兼方才所见《西厢记》 》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都一时想起来,wωw奇書网凑聚在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