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周,豆叶糖果店为我定制了一种糯米甜点,我们叫做阿库波。一个艺伎学徒即将“水扬”的时候,她会把阿库波装在小盒里,分送给她的恩主。大多数学徒会分送给至少十几个男客,但我只能给延和医生。我感到伤心,因为我没法把它送给会长,但另一方面,整个事情让我觉得不是滋味,他置身事外,我倒也并不十分遗憾。
把阿库波送给延很容易。但螃蟹医生就另当别论了。几天后,豆叶说他到了八筱茶屋,要我立刻过去。
我到了不久,豆叶就把螃蟹医生请来了。他站在过道的暗处,神色严峻,就像银行大厅里的旧肖像画。他从眼镜后面盯着我瞧。
“我要回聚会上去,”他对豆叶说,“很抱歉。”
“医生,小百合有东西要给您。”豆叶说,“只要一小会儿,如果您愿意的话。”
“真对不起,我好些天没有看见您了。”我说,“天气已经回暖了。我看这个季节就要过去了。”
医生没有回答,只是盯着我看。
“请接受阿库波,医生。”我说,鞠了一躬后,把盒子放在他手边的桌子上。他把手放在大腿上,似乎在说他压根不想碰它。
“你为什么给我这个?”
豆叶插嘴道:“真对不起,医生。我让小百合相信您大概是想得到她的阿库波的。但愿我没有弄错吧?”
“你弄错了。可能你不知道这个姑娘并不如你所想。豆叶小姐,我很看得起你,但你把她推荐给我,这个回报可不怎么样啊。”
“医生,真抱歉,”她说,“我不知道您这样想的。我一直觉得您很喜欢小百合。”
“很好。现在事情都清楚了,我要回宴会上去了。”
“但我能问一下吗?难道是小百合冒犯了您吗?事情转变得太突然了。”
“她确实冒犯了我。我跟你们说过,我讨厌欺瞒我的人。”
“小百合小姐,你居然欺瞒医生,简直太可耻了!”豆叶对我说,“你必须和医生说实话。到底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万般委屈地说,“除了几个星期前我说天气转暖了,可是其实并没有……”
“这是你们俩的事,”医生说,“和我无关。告辞了。”
“可是,医生,在您走之前,”豆叶说,“是不是有点误会?小百合是个诚实的姑娘,从不欺骗别人,尤其是对她这么好的人。”
“我想你该问问她关于邻家小伙子的事。”医生说。
我松了口气,他总算把事情说出来了。
“是这样啊!”豆叶对他说,“您一定和初桃说过话了。”
“我不知道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医生说。
“她在祇园到处散播这个故事。这完全是一派胡言!自从小百合被指派在‘古都之舞’里扮演重要的舞台角色以来,初桃一直不遗余力地诋毁她。”
“古都之舞”是祇园每年一度的大事。再过六周它就要开幕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小百合拿了舞台角色,初桃就要编造故事?”
“你肯定见过初桃的妹妹南瓜吧?初桃希望南瓜能参加演出,但现在是小百合拿到了,而我也拿到了初桃想要的那个角色。”
豆叶的话见效了。螃蟹医生默坐了片刻,说:“我第一次碰到这么特殊的情况。”
“医生,请您接受阿库波,我们还是不要理睬初桃的愚蠢吧?”
“我经常听说有些不老实的姑娘会把‘水扬’放在每月的那个时候,男人很容易就上当了。你知道,我是医生。我可没那么容易受骗。我会让人来给小百合做检查。”
“可是没有人想要骗您!”
他又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拱着背,撑着胳膊肘,大步跨出房门。我忙不迭地鞠躬道别,也来不及看他到底拿了阿库波没有。但所幸他和豆叶离开后,我朝桌上一看,盒子已经不在了。
豆叶提到我的舞台角色时,我以为她不过是临时编出来的。但第二天我惊讶万分地得知她说的是真话。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期那时候,祇园大约一共有七百到八百名艺伎,但最后每年春天参加“古都之舞”的不过六十名。多年来,为争夺角色,不少人反目成仇。就在我把阿库波送给医生的前几天,一个担任独舞角色的十七岁学徒从楼梯上摔下来,摔坏了一条腿。这个可怜的姑娘没戏了,但是祇园其他的学徒都很高兴地想趁机填补这个空缺。这个角色最后归我所有。当时我只有十五岁,从未在舞台上跳过舞,但我并非毫无准备。大多数学徒忙于奔波在聚会之间的夜晚,我却呆在艺馆里,和着阿姨的三味线练习舞蹈。这就是我能在十五岁就达到了十一级的原因,虽然我的舞蹈天分并不比其它学徒更高。
我在三月中旬被分派到了这个角色,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来练习。好在我的舞蹈老师非常帮忙,经常在下午给我单独指导。妈妈听到了这个消息,脸上那种困惑的表情就像是看到她的狗儿“多久”帮她把账本上的数字给加起来了。
当然,初桃暴跳如雷,但豆叶毫不在意。照她所说,我们把初桃摔出场外的时间到了。
第二十一章
一周后的下午,豆叶在排演间隙来找我,好像有什么非常激动人心的事情。前一天,男爵向她提到,下个周末他将要为一位名叫岚野的和服制作专家举办一个宴会。男爵是全日本最有名的和服收藏家之一。他的大多数藏品是古董,但他也经常从在世的艺术家手中购买精致的和服作品。
“我是知道岚野的,”豆叶对我说,“他是延最要好的朋友之一!我会让男爵同时邀请延和医生来参加这个小型宴会。他们俩肯定都不喜欢对方。当你的‘水扬’开始竞价时,他们要知道奖品会被对方夺去,肯定坐不住。”
聚会当天三点左右,我和豆叶叫了辆人力车,前往男爵的府邸。我们穿过大门后没有去通常举行茶道仪式的亭阁,而是径直来到池塘,登上了一条小船。船大约有一间窄屋的大小。四周摆满木头椅子,只有一头立了个小亭子,遮檐下是铺着榻榻米的平台。亭子外面围着一圈纸糊的屏风,拉开着透气。亭子正中有个正方形的木斗,装满沙子,豆叶在里面点燃炭饼,加热装在一只雅致的铁茶壶里的水。她转身对我说:
“小百合,你是个聪明姑娘。我不说你也知道,如果螃蟹医生或延对你失去兴趣,你的前途会是什么样。你绝不能让他们任何一个以为你对另外一个情有独钟。当然了,适当的嫉妒也不是坏事。我相信你能把握好。”
半小时后,男爵和十位客人从楼里踱了出来,豆叶煮好了茶,我把茶碗分给每个客人。此后,我们和客人一起在花园里散了会步,来到一处悬在水面上的木制平台。我在螃蟹医生身边找了个地方跪下,刚想找点话说,没料想他先向我转过身来。
“你腿上的伤口痊愈了没有?”他问。
你知道,我是在十一月弄伤了腿,而现在已经是三月份了。这几个月,我和他见面的次数数都数不过来,我就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时候才问我,而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好在我想别人也没有听见,于是我压低了嗓音说:“谢谢您,医生。多亏您帮忙,已经完全好了。”
“但愿伤口不会留下太大的疤。”他说。
“哦,没有,只有一个小肿块,真的。”
我本想给他斟酒或转移话题,可是我碰巧看到他正把他的大拇指插进另一只手的手指环成的圈里去。医生是那种没啥意义的动作从来不做的人。如果他想着我的大腿时这样插着他的大拇指……嘿,我要是转移话题可就太傻了。
我继续说道,“有时候我在洗澡时会摸到它……真的只是有个小小的包。大概就是这样。”
我自觉这番话一点也不合情合理,但如今我知道螃蟹医生对我感兴趣的真正目的,心里既厌恶又兴奋。医生清了清嗓子,向我挨过来。
“嗯……你练习过吗?”
“练习什么?”
“你受伤是因为你在……失去了平衡,嗯,你知道我的意思。你不想重蹈覆辙。所以我以为你会要练习。但是你是怎么练习的呢?”
说完后,他身子又缩回去,闭上眼睛。我心里清楚,他不止想听到我的片言只语。
“唉 ,你会把我想得很蠢,我每天晚上……”我开口说道,然后又停下来想了想。我们默默无言,但医生一直没有睁开眼睛。在我看来,他就像只等待母鸟喂食的雏雀。“每天晚上,”我接着说,“进浴室前,我练习在各种姿态下保持平衡。有时候冷风吹在我裸露的皮肤上,我简直冷得发抖,但是我会这样练上五到十分钟。”
医生清了清喉咙,我想这是个好兆头。
“我先试着单脚独立,然后换另一个脚。但麻烦的是……”
之前男爵一直在平台的另一头和其他客人交谈,可这会儿他的话讲完了,于是我接下去说的话听起来十分清晰。
“……我身上什么衣服都没穿……”
我一手捂住了口,还不知道怎么办时,男爵说话了。“天哪!”他说,“你们在那里说什么呢?听上去肯定比我们刚才说得有趣多了!”
客人们听了哈哈大笑。医生好意作了一番解释。
“去年年底,小百合小姐弄伤了腿,到我这里来求医,”他说,“她是摔倒的时候弄伤的。所以我建议她多练练怎么保持平衡。”
“她一直在努力练习呢,”豆叶补充说,“不过这身衣服可比看上去碍事多了。”
“那么,我们就让她脱了吧!”一个客人说。当然,这只是个笑话,大家都捧腹大笑起来。
“好,我同意!”男爵说,“我从来不明白为什么女人会这么费事穿和服。哪里有比一丝不挂的女人更好看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时延做了件好事。他把酒杯放在平台上,站起身来说要离开,“抱歉,男爵,但我不知道厕所怎么走。”当然,他是暗示我陪他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