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颤抖的手尽力把衣服穿好。但是没有帮忙的话,我只能穿上衬袍,束好腰带。只过了几分钟,男爵就回来了,他一言不发,帮我穿上和服,然后像一丁田先生一样给我系和服腰带。他手臂挽着我长长的和服腰带,一圈圈地丈量长度,好给我围上。我就像雨中的一幢房子,雨水在我面前倾盆而下。男爵一定看到了,他离开房间,过一会回来的时候拿着一块手帕,上面有他姓名字母缩写。他让我留着它,但我用完后就放在了桌子上。
不久,他把我带出门外,一句话都不说就走了。司机把我送回旅馆。一丁田先生一眼看到我,就抓了抓下巴,好像他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在楼上房间给我脱和服腰带时,他说:“男爵脱了你的衣服吗?”
“对不起。”我说。
“他脱了你衣服,在镜子里看你,但他没有享用你。他没有碰你,或者趴到你身上,对吗?”
“是的,先生。”
“那就好。”一丁田先生说,直直地看着前方。我们再没说别的话。
第二十三章
两周后,季度舞蹈拉开了序幕。第一天在“歌舞练场”剧院的更衣室里,我简直按捺不住激动之情,因为豆叶告诉我,会长和延会来观看。化妆的时候,我把会长的手帕塞在衬衣里,紧紧贴着肌肤。
一小时后,我和其他学徒一起站在舞台侧面,准备表演开幕式舞蹈。我们穿着统一的红黄两色和服,腰带是橙色和金色,每个人看起来都仿佛熠熠闪光。音乐奏起,鼓一声,三味线数弄,我们像一串珠子依次踏着舞步上台,舒开双臂,打开折扇。我感觉从未有过的参与感。
开幕那场过后,我立刻到楼上去换和服。我要表演的独舞是“朝日映波”,表现的是一位少女晨起在海中沐浴,爱上了一头被施了魔法的海豚。我换装很快,还剩下几分钟可以向观众席里张望一番。我跟着时断时续的鼓声来到舞台侧面,其他几个艺伎和学徒已经凑在滑动门上的雕花缝隙往外瞟了。我也过去看,发现会长和延坐在一起。从音乐里我知道豆叶的舞蹈开始了。
井上派的绝大多数舞蹈都是表演某个故事,这一支“朝臣返妻”是从一首中国诗改编的,说的是一位朝臣与宫廷中的女子有一段长久的恋情。一天夜晚朝臣的妻子躲藏在皇宫的外面,想知道丈夫是在什么地方消磨时光的。终于,次日清晨,她从灌木丛中看到丈夫和情妇辞别,可是她因受寒而病倒,不久就去世了。不知是因为豆叶舞姿优美还是故事动人,总之我看着她,心里感到悲伤,觉得我自己就是这场可怕的背叛下的牺牲品。舞蹈末尾,阳光充溢了舞台,豆叶穿过一片树林,跳起她的死亡之舞。我不知道后来怎么样,我实在不忍心看下去,而且无论如何我也该回后台去准备自己的登场了。
我等在舞台侧面的时候,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整个建筑物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这当然是因为悲伤对我来说总是重得出奇。终于我听到鼓声和三味线的奏乐,我唯一记得清楚的是我惊讶地看到自己的胳膊舞动得如此娴熟、流畅。我把这支舞蹈练习了无数次,我想我一定是练到家了,因为尽管头脑一片空白,我仍然舞蹈自如,毫不紧张。
“古都之舞”过后,这事终于发生了。那天豆叶来到艺馆,告诉我说我的“水扬”竞价已经开始了。接着第三天,妈妈要我上楼找她。
我刚踏上第一级阶梯,就听到门拉开了,南瓜突然一头冲了下来,就像一桶水倒出来,奔得脚不沾地,她看来沮丧万分。但我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却冲进过道,跑出去了。
我进门后,妈妈告诉我医生就要来了。我以为她说的是螃蟹医生,不料几分钟后,上来的根本不是螃蟹医生,而是一个年轻得多的人。
“就是这个姑娘。”妈妈对他说。
我向年轻医生鞠了一躬,他也还了一礼。
“夫人,”他对妈妈说,“我们在哪……?”
妈妈对他说这间屋子就好。我看到她关门的样子,就知道事情有些不妙。她开始来松我的腰带,接着她又脱下我的和服,让我穿着衬袍到铺上躺着。
医生跪在我脚边,道了声歉,卷起我的衬袍,露出我的双腿。我忐忑不安,难道竞价结束了吗?这个年轻医生是胜利者?那螃蟹医生和延呢?我甚至想到会不会是妈妈故意阴谋破坏豆叶的计划。年轻医生调整了一下我腿的位置,把手伸进我双腿之间,我已经发现他的手和会长的一样光滑优雅。我觉得羞愧难当,无处躲藏,简直就想把脸遮起来。我躺在那里,双眼紧闭,屏住呼吸。感觉就像“多久”喉咙里卡了一根针,阿姨扳开它的嘴,妈妈把手指伸进它喉咙去。医生终于把手拔了出来,盖好我的袍子。“姑娘白璧无瑕。”他说。
“噢,是个好消息!”妈妈回答说。
年轻的银发医生走后,妈妈帮我穿上衣服,命我坐在桌旁。她突然二话不说,揪住我的耳垂用力拉,我叫了起来。“小姑娘,你是个非常值钱的货色。我低估你了。好在什么都没有发生。但你一定要知道以后我会牢牢看着你的。男人想要你,就得付一大笔钱。听明白了吗?”
“是,夫人。”我说。当然啰,她把我耳朵拉得这么惨,无论她说什么,我都会说“是”的。
我打算告退,但妈妈叫住我,说道:“我决定了。你在艺馆的地位要变动一下了。”
我吃了一惊,正想说些什么,但妈妈阻止了我。
“下周你和我要举行一个仪式。那以后,你就是我的女儿,和我亲生的一样。我决定收养你了。有朝一日,艺馆就是你的。”
我听了这话,又兴奋又伤心。兴奋是因为从此以后可以摆脱初桃的威胁,而伤心是为了南瓜,难怪她刚才那样冲下来,想必是得知这个消息了。
“妈妈,”我犹豫了一下说,“我很高兴,可是……我能不能问一句,你能同时收养南瓜和我吗?”
“哦,你现在算是懂生意经了,是吧?”她回答说,“你是不是想告诉我怎么管这个艺馆呢?”
第二十四章
次日豆叶回到镇上,听说妈妈决定收养我,倒不像我预料的那么高兴。
“螃蟹医生和延之间的竞价正如我所愿,”她对我说,“最后会是个很大的数目。我刚知道这事,就听说新田夫人要收养你。我实在没法更高兴了!”
这是她说的话,但后来几年我慢慢了解到,真相并不如此。首先,竞价根本不是在螃蟹医生和延之间展开的,而是螃蟹医生和男爵。我没法想象豆叶对此有何感受,但我想有段时间她突然对我特别冷淡,这肯定是个原因,因此她也没有把实情告诉我。
我的意思不是说延毫无涉足此事,他确实来势汹汹地竞争我的“水扬”,但几天后价格超过了八千,他就收手了。他退出也许不是因为价格太高。从一开始,豆叶就知道,如果延愿意的话,他可以击败任何人。问题是,豆叶没有料到,延对我的“水扬”兴趣并不大。 几个月前,如果你记得的话,豆叶曾说,如果不是意在“水扬”,没有一个男人会和一个十五岁的学徒发展关系。那次她还告诉我,“你别以为是你的谈吐吸引了他。”我不知道她这句关于我谈吐的断言是否正确,但我吸引延之处,也不是我的“水扬”。
至于螃蟹医生,如果让像延这种人把一次“水扬”从他手里夺走,他可能是会选择自杀这种古老方式的。当然,他并不知道对手是男爵,还以为是延,而一力亭茶屋的女主人铁了心要把他瞒到底,想尽可能地抬高价格。最后,螃蟹医生同意为我的“水扬”支付一万一千五百日元。这在当时的祇园,是“水扬”有史以来的最高价,也许在日本的其它艺伎区也是最高的了。要知道那时候,一个艺伎每小时陪客只有四元,一件精致的和服大概是一千五百元。听起来似乎不多,但已经远远超过一个工人的全年收入。
不消说,这就是妈妈要收养我的原因。我“水扬”的费用除了还清我在艺馆的债务外还有富余。如果妈妈不收养我,部分钱就会落到我手里,你能设想妈妈对此有何感受。我成为艺馆的女儿后,我的债务就一笔勾销了,但我所有的收入也归艺馆所有,不仅是我“水扬”的费用,也包括以后的一切收入。
下一周举行了收养仪式。我的名已经改成小百合了,现在我的姓也改了。在海崖上的醉屋里,我是坂本千代,现在我叫新田小百合。
在一个艺伎的一生中,“水扬”当然是最重大的事件。我的“水扬”发生在一九三五年的七月初,当时我十五岁。下午,螃蟹医生和我在仪式上共饮清酒,这就把我们结合在一起了。这个仪式的缘由是,虽然“水扬”只持续很短的时间,但螃蟹医生今生今世都是我“水扬”的恩主,而不是拥有其它的特权。仪式在一力亭茶屋举行,妈妈,阿姨和豆叶都在。一力亭茶屋的女主人也参加仪式,还有我的穿衣人别宫先生。穿衣人总是参加这类仪式的,他们代表艺伎这一方的利益。我穿一套最正式的学徒装:带五个纹印的黑袍和红色的衬袍,这个色调代表新的开始。
说不清,道不明,但是“水扬”之后,这个世界对我来说确实不一样了。南瓜还没有经历过“水扬”,虽然她比我大,我不知怎么就觉得她不懂事、孩子气。妈妈和阿姨,还有初桃和豆叶当然都是过来人。“水扬”后,学徒要换新发式,束在发髻底端的是一条红绸带,而不是印图案的发带了。有段时间,我走在街上,或在小学校的过道里时,除了留心哪些学徒用红发带哪些用图案发带外,我很少注意别的。对于那些经历过“水扬”的人,我有种新的敬意,对于没有经历过的,我自觉比她们更见多识广。
在我“水扬”之前,我想妈妈根本不关心初桃是否在祇园给我惹麻烦,但如今我有了高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