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无法形容会长的话对我的影响。我一直想当然地以为豆叶是出于个人目的,想让自己摆脱初桃。现在我明白了她的真实动机,她培养我是因为会长……
“小百合,我不能让你知道是有原因的。这也是我不让豆叶告诉你的缘故。这和延有关。”
听到延的名字,我所有的感觉一下子全抽空了,我突然明白会长一直以来的缘由。
“会长,”我说,“我知道自己不值得您的眷顾。上个周末,我在……”
“小百合,我承认,”他打断我说,“天见发生的事让我心情很沉重。”
我能感觉到会长在看着我,我却没法看着他。
“我有些事要和你谈谈,”他继续说,“我整天都在想该怎么做。我一直想着多年前的事。我相信我能有更好的办法说清楚,可是……我希望你能明白我要说的话。”
我知道会长在等我说话,但我没敢开口。
“南瓜带我去戏院后,我非常生气,一定要她说出这么做的理由。很长一段时间她没开口,后来她说,你是让她带延过去。”
“会长,求您别说了,”我不安地开口说道,“我犯了这样一个大错……”
“好吧,小百合,”他说,“我告诉你我这么问的确切原因。要是你不知道我和延的关系,你就不可能我为什么这些年这么对待你。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有时候确实难相处。但他是个天才。我对他的看重,超过一个工作班子。”
“我刚认识你不久的一天,”他接着说,“延送你一把梳子,当着宴席上众人送给了你。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他有多喜欢你。我一旦察觉到他对你的感情,他那晚看你的样子……唉,我立刻知道,我不能从他手中夺走他这么想要的东西。这并没有减轻我对你的关心,事实上,过了这许多年,延每次说到你,我倒是越来越不能无动于衷了。”
“你当然不会知道我欠了延很大的人情。我确实是公司的创办人,他的上司。但是岩村电器还年轻的时候,发生了资金流动的严重问题,公司差点倒闭。我不想放弃对公司的掌控,延坚持要引入投资者,我拒不接受。最后他赢了,但是我们之间有段时间有了隔阂。他提出辞职,我差点就让他走了。当然,他完全正确,错的是我。要不是他,我会失去整个公司。这样的人,你该怎么报答他?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是‘社长’而是‘会长’?因为我把这个头衔让给了延,虽然他本想推辞。所以,我一发现他对你的感情,就决定隐藏自己对你的心意,好让他得到你。小百合,生活对他太残酷了,他几乎没有幸福可言。”
“我不想对你这么冷淡,”他接着说,“但你也知道,如果他发觉我感情的蛛丝马迹,一定会立即放弃你的。”
自从我孩提时期,我就梦想有一天会长会对我说,他喜欢我,现在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至少在这一刻,我能鼓起勇气向他倾述衷情。
“请原谅我要说的话。”我终于开口。
我想讲下去,但喉咙却不知怎么吞了口东西,我不知道我吞了什么,除非是我硬压下去的一小团感情,因为我脸上已经放不下了。
“我对延感情很深,但我在天见的所为……”我不得不停顿了很长时间,抑止嗓子里的灼烧,“我在天见的所为,是因为我对您的感情,会长。自从我还是祇园的一个小孩子,我这一生所走的每一步路,都是为了能接近您。”
或许抬起眼睛看着会长应该是很简单的,但不知为何我觉得紧张,即使我独自站在舞台上,全京都的人都看着我,我也没这么紧张。会长把酒瓶和杯子挪到一边,伸手抓住我袍子的衣领,把我拖向他。片刻间我们的脸靠得这么近,我都能感觉到他皮肤的温暖。我仍然竭力想弄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我该做什么或说什么。随即会长又把我拉近了些,吻了我。
你可能会奇怪,这是我这一生中第一次真正地被人吻。鸟取将军当我旦那时,有时候会把嘴唇压在我嘴上,但那是毫无感情的。那时我就想,他是不是只是需要一个地方来搁他的脸。这次亲吻,我生命中第一次真正的亲吻,对我来说比我体验过的任何东西都来得亲密。这种滋味销魂蚀骨,不同于任何水果或蜜糖的味道。我尝到这滋味,想起十几种不同的场景。我想起在艺馆的厨房里,厨子掀开米锅锅盖,一股蒸气直冲出来。我又想起在那条作为先斗町交通要道的小巷子里,一天傍晚挤满了怀着良好祝愿的人群,来观看吉三郎从歌舞剧院退休当日的告别演出。我相信我大概想到了几百件事情,好似我思绪的界限全都打破,记忆毫无阻隔地任意驰骋。接着会长又往后靠了靠,离开了我的身子,一只手仍然搭在我脖子上。他离我很近,我能看到他潮湿而光泽的嘴唇,闻到刚才亲吻的滋味。
“会长,”我说,“为什么?”
“小百合,延放弃了你。我没有拿走他的任何东西。”
我情绪混乱,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我在那里看到你和大臣时,你眼里的神情和我多年前在白川溪边看到的一样,”他对我说,“你看上去那么绝望,好像没人救你你就要淹死了。南瓜告诉我你是想让延看到,我就决定把我看到的告诉他。他十分震怒……喏,如果他没法原谅你的作为,我很清楚,他永不会是你命中注定的人了。”
第三十五章
现在,将近四十年过去了,我坐在这儿回顾和会长在一起的那晚,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痛苦的声音全归于沉寂。自从我离开养老町以后,我一直在担心,命运之轮的每一次转动都会在我的道路上设置另一个障碍。当然,这种担忧和奋斗也总使我的生活丰富多彩。当我们在汹涌的潜流中逆流而上时,每一个立足点都是至关重要。
但自从会长成为我旦那后,生活柔化成了舒适愉快的日子。我开始觉得自己像是一棵树,终于把根深深地扎进了沃土。我以前从不认为我比别人更幸运,但现在我这样想了。但我得说,我过了很长一段心满意足的生活后,才得以回顾从前,并发现生命曾经是一片荒芜。我想,只有当我们脱离苦境时,才能坦诚地倾诉苦痛。
我从小就怀抱着这样愚蠢的希望,总是想象自己成为会长的情妇后,生活就会尽善尽美。这是个幼稚的想法,但即使现在我长大了,仍然是这样想。我应该更清楚地知道:我有过多少次痛苦的教训,尽管我们希望能把扎进肉里的倒刺拔出来,但会留下难以治愈的伤疤。我把延永远地摒弃在我生活之外,不仅失去了他的友谊,还把自己也永远摒弃在祇园之外了。
原因很简单,我早该知道它会发生。一个人赢得了朋友渴望得到的东西,他就面临两难选择:如果能办到,就把东西藏到朋友永远看不到的地方,否则便要承受友情的破裂。这就是我和南瓜之间的问题,我们的友谊在我被收养后再也没有恢复。因此会长就当我旦那的事和妈妈谈判了几个月,最后达成协议,我不能再当艺伎了。但妈妈不同意,如果我不再是新田家的人,她就再也无法从会长那里收取年金了。这就是为什么后来会长答应每个月给艺馆一大笔钱,条件是妈妈同意让我不当艺伎。我还是像以前一样住在艺馆,但不用早晨去那个小学校,不必在祇园转悠,出席一些特别的场合,当然也无须晚上去陪宴了。
我成为会长情妇后一年的春天,他在京都东北角买下一栋豪华住宅。它本是为招待公司的贵宾,但实际上会长用得比谁都多。他和我每周有三四个晚上在那里共度,有时还次数更多。我们边聊边用晚餐,看着仆人点亮花园里的灯。
通常会长一来就会聊一阵子工作。他会跟我说一件新产品有什么问题,装载零件的卡车又出了什么事故,或者诸如此类的事情。我当然是乐意安坐倾听,我很清楚,会长对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我知道,而是为了把这些事从头脑里清理出去。我听着听着,就发现他的音调柔和下去了。这时候,我就换过话题,不再谈工作上的正经事,而是随便讲些别的,比如他清早上班路上的事啦,几天前我们在疗养所看的电影啦,我从豆叶那里听来的趣事啦。
会长有两个女儿,没有儿子。他想让大女儿嫁给一个叫西阪稔的人,让他入赘并继承他的事业,但到了最后关头,西阪先生改变了心意,告诉会长他不想参加婚礼了。有一周多的时间,会长心情恶劣,毫无缘由地训斥仆人和我。我从未见他如此心烦。
虽然没人告诉我西阪变心的原因,其实我知道,他在答应继承会长的事业之后,发现他有了个私生子……众所周知,会长为膝下无子而苦闷,并深爱他的两个女儿。有没有可能他同样会疼爱一个私生子,并把一手创办的公司交给这个私生子呢?
饭后,我们坐在“富真疗养所”户外的走廊上,望着长满青苔的花园。会长在生闷气,自从饭菜送上来后就没有说过话。
“我一直想着一力亭茶屋,”我说,“说实话,我开始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怀念陪宴的日子。”
“当然,我不能回祇园工作,这点我非常清楚。但我想,旦那……能在纽约开一家小茶屋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说,“你想离开日本,真是莫名其妙。”
“现在日本商人和政客去纽约,就和乌龟进池塘一样正常,”我说,“大多数都是我认识多年的人。确实,离开日本会很突然,但考虑到旦那将来在美国的时间会越来越多……”我知道确实如此,因为他告诉过我他要在纽约开设分公司的设想。
“小百合,我对此没有兴趣。”他说道。我想他还有话说,但我装着没听见,继续说了下去。
“别人说,在两种文化中成长起来的孩子,会经历一段困难时期,”我说,“所以当然啦,母亲要是带着她的孩子去美国这种地方,聪明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