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典了一只镯子,赁下一间小房,权且和孩子们住下了。
她今年三十一,略有点显老了,然而就因为长相变粗糙了些,反而增加了刺激性。身上脸上添了些肉,流烁的精神极力地想摆脱那点多余的肉,因而眼睛分外的活,嘴唇分外的红。家里儿啼女哭,乌糟糟乱成一片,身上依旧穿扎光鲜,逐日串门子。从前结拜的姊妹中有个在英国人家帮工的,住在山巅,霓喜拣了个晴天上山去看她,乔素梳妆,身穿玉色地白柳条夹袄,襟上扣一个茉莉花球,斯斯文文坐在外国人家厨房里吃茶说话。她那干姊姊是立志不嫁人的,脑后垂一条大辫子,手里结着绒绳。两个把别后情形细叙一番,说到热闹之际,主人回来了,在上房揿铃,竟没有听见。隔了一会,汤姆生先生推门进来叫阿妈,阿妈方才跳起身来答应不迭。这工程师汤姆生年纪不过三十上下,高个子,脸面俊秀像个古典风的石像,只是皮色红剌剌的,是个吃牛肉的石像,霓喜把他睃在眼里,他也看了霓喜一眼,向阿妈道:“晚上预备两个人吃的饭,一汤两菜,不要甜菜。”说罢,又看了霓喜一眼,方始出去。阿妈便告诉霓喜,想必待会儿他有女朋友到此过夜,就是常来的那个葡萄牙人。霓喜诧异道:“你如何知道是哪一个?”阿妈笑向她解释,原来她主人向来有这规矩,第一次上门的女朋友,款待起来,是一道汤,三道菜,一样甜菜。第二三次来时,依例递减。今天这一个必定是常来的。因此享不到这初夜权。霓喜啧啧道:“年轻轻的,看不出他这么啬刻!”
阿妈道:“他倒也不是啬刻,他就是这个脾气,什么事都喜欢归得清清楚楚,整整齐齐。”霓喜道:“有了太太没有?”阿妈道:“还没呢。人材差一点的我看他也犯不上,自由自在的,有多好?弄个太太,连我也过不惯——外国女人顶疙瘩,我伺候不了。”
正说着,汤姆生又进来了,手执一杯威士忌,亲自开冰箱取冰块。阿妈慌忙上前伺候,他道:“你坐下坐下,你有客在这儿,陪着客人说话罢。”阿妈笑道:“倒的确是个稀客。您还没见过我这位干妹子哪。”汤姆生呵了呵腰道:“贵姓?”阿妈代答道:“这是窦太太,她家老板有钱着呢,新近故世了,家私都让人霸占了去,撇得我这妹子有上梢来没下梢。”汤姆生连声叹咤,霓喜敛手低声笑向阿妈道:“你少说几句行不行?
人家急等着会女朋友呢,有这工夫跟你聊天!”阿妈又道:
“她说的一口顶好听的英文。”汤姆生笑道:“可是她这双眼睛说的是顶好听的中国话,就可惜太难懂。”霓喜不由得微微一笑,溜了他一眼,搭讪着取过阿妈织的大红绒线紧身来代她做了几针。头上的搁板,边沿钉着铜钩,挂着白铁漏斗,漏斗的影子正落在霓喜脸上,像细孔的淡墨障纱。纱里的眼睛暂时沉默下来了。
汤姆生延挨了一会,端着酒杯出去了。不一会,又走进来,叫阿妈替他预备洗澡水去,又看看霓喜手中的绒线,道:
“好鲜和的活计。窦太太打得真好。”阿妈忍笑道:“这是我的,我做了这些时了。”汤姆生道:“我倒没留心。”他把一只手托着头,胳膊肘子撑着搁板,立定身看看霓喜,向阿妈道:“我早就想烦你打一件绒线背心,又怕你忙不过来。”阿妈笑道:
“哟,您跟我这么客气!”’她顿了一顿,又道:“再不,请我们二妹给打一件罢?人家手巧,要不了两天工夫。”霓喜把一根毛竹针竖起来抵住嘴唇,扭了扭头道:“我哪成哪?白糟蹋了好绒线!”汤姆生忙道:“窦太太,多多费神了,我就要这么一件,外头买的没这个好。阿妈你把绒线拿来。”阿妈到后阳台上去转了一转,把拆洗的一卷旧绒线收了进来。霓喜道:
“也得有个尽寸。”汤姆生道:“阿妈你把我的背心拿件来做样子。”阿妈拍手道:“也得我忙得过来呀!晚饭也得预备起来了,还得烧洗澡水。我看这样罢,二妹你打上一圈绒线,让他套上身去试一试大小。”她忙着烧水,霓喜低头只顾结绒线,一任汤姆生将言语来打动,她并不甚答理。结上了五六排,她含笑帮他从头上套下去,匆忙间,不知怎的,霓喜摔开手笑道:“汤姆生先生,我只当你是个好人!”汤姆生把手扶着腰间围绕的四根针,笑道:“怎么?我不懂这些话。”霓喜啐道:
“你不懂!你要我教你英文么?”她捏住毛竹针的一头,扎了他一下。他还要往下说,霓喜有意带着三分矜持,收拾了绒线,约好三天后交货,便告辞起身。
虽然约的是三天之后,她也自性急,当天做了一夜,次日便替他赶好了。正把那件绒线衫绷在膝上看视,一只脚晃着摇篮,谁知汤姆生和她一般性急,竟找到她家里去。他和楼下的房东房客言语不通,问不出一个究竟来,只因他是个洋人,大家见了他有三分惧怕,竟让他闯上楼来。东厢房隔成两间,外间住个走梳头的,板壁上挖了一扇小门,挂着花布门帘,他一掀帘子,把霓喜吓了一跳。她坐在床上,一张高柱木床,并没挂帐子,铺一领草席,床栏杆上晾着尿布手帕。桌上一只破热水瓶,瓶口罩着湖色洋瓷漱盂。霓喜家常穿着蓝竹布袄,敞着领子,一面扣纽扣一面道歉道:“汤姆生先生,亏你怎么找了来了?这地方也不是你来得的。真,我也没想到会落到这么个地方!”说着,眼圈儿便红起来。汤姆生也是相当的窘,两手抄在裤袋里,立在屋子正中央,连连安慰道:“窦太太,窦太太……你再跟我这么见外,更叫我于心不安了。”霓喜顶大的女孩瑟梨塔牵着弟弟的手,攀着门帘向里张望。板桌底下有个小风炉,上面炖着一瓦钵子麦芽糖,糖里竖着一把毛竹筷。霓喜抽出一只筷子来,绞上一股子糖,送到瑟梨塔嘴里去,让她吮去一半,剩下的交与她弟弟,说道:“乖乖出去玩去。”孩子们走了,霓喜低着头,把手伸到那件绒线衫里面去,拉住一只袖管,将它翻过来筒过去。
汤姆生笑道:“哎呀,已经打好了,真快!让我试试。”她送了过来,立在他跟前,他套了一半,头闷在绒线衫里面,来不及褪出来,便伸手来抱她,隔着绒线衫,他的呼吸热烘烘喷在她腮上,她颈子上。霓喜使劲甩开他,急道:“你真是个坏人,坏人!”汤姆生褪出头来看时,她业已奔到摇篮那边去,凛然立着,颇像个受欺侮的年青的母亲。然而禁不起他一看再看,她却又忍笑偏过头去,摇摆着身子,曲着一条腿,把膝盖在摇篮上蹭来蹭去。
汤姆生道:“你知道么?有种中国点心,一咬一口汤的,你就是那样。”霓喜啐道:“胡说!”她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沾了许多绒线的毛衣子,便道:“你从哪儿来的这绒线,净掉毛!”
汤姆生笑道:“是阿妈的,顺手给捞了来。”霓喜指着他道:
“你哪里要打什么背心?诚心地……”说着,又一笑,垂着头她把她衣服上的绒毛,一点一点拣干净了,扑了扑灰,又道:
“瞧你,也弄了一身!”便走过来替他拣。汤姆生这一次再拥抱她,她就依了他。
她家里既不干净,又是耳目众多,他二人来往,总是霓喜到他家去。旅馆里是不便去的,只因香港是个小地方,英国人统共只有这几个,就等于一个大俱乐部,撞来撞去都是熟人。
霓喜自窦家出来的时候便带着一个月的身孕,渐渐害起喜来,卧床不起。汤姆生只得遮遮掩掩到她家来看她。这回事,他思想起来也觉羞惭,如果她是个女戏子,足尖舞明星,或是驰名的荡妇,那就不丢脸,公开也无妨,然而霓喜只是一个贫困的中国寡妇,拖着四个孩子,肚里又怀着胎。她咬准这孩子是他的,要求他给她找房子搬家。把他们的关系固定化,是危险的拖累,而且也不见得比零嫖上算,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天天来看她。有一天他来,她蒙头睡着,他探手摸她的额角,问道:“发烧么?”她不做声,轻轻咬他的手指头。汤姆生伏在她床沿上,脸偎着棉被,听她在被窝里赶赶咐咐哭了起来。问她,问了又问,方道:“我知道我这一回一定要死了。一定要死的。你给我看了房子,搬进去和你住一天,便死了我也甘心,死了也是你的人,为你的孩子死的。”
霓喜的世界一下子丰富了起来,跌跌绊绊满是东西,红木柚木的西式圆台,桌腿上生着爪子,爪子踏在圆球上;大餐台,整套的十二只椅子,雕有洋式云头,玫瑰花和爬藤的卷须,椅背的红皮心子上嵌着小铜钉;丝绒沙发,暗色丝绒上现出迷糊的玫瑰花和洋式云头;沙发扶手上搭着白累丝的小托子;织花窗帘里再挂一层白累丝纱幕;梳妆台上满是挖花的小托子不算,还系着一条绉褶粉红裙,连台灯与电话也穿着荷叶边的红纱裙子。五斗橱上有银盘,盘里是纯粹摆样的大号银漱盂,银粉缸,银把镜,大小三只银水罐。地下是为外国人织造的北京地毯。家里甚至连古董也有——专卖给外国人的小古董。屋犄角竖着芬芳馥郁的雕花檀木箱子。后院子里空酒瓶堆积如出,由着佣人成打地卖给收旧货的。东西是多得连霓喜自己也觉诧异,连汤姆生也觉诧异。他当真为这粗俗的广东女人租下了一所洋房,置了这许多物件。她年纪已经过了三十,渐渐发胖了,在黑纱衫里闪烁着老粗的金链条,嘴唇红得悍然,浑身熟极而流的扭捏挑拨也带点悍然之气。汤姆生十分惊讶地发现了,他自己的爱好竟与普通的水手没有什么两样。
霓喜的新屋里什么都齐全,甚至还有书,皮面烫金的旅行杂志汇刊,西洋食谱,五彩精印的儿童课本,神仙故事。霓喜的孩子一律送入幼稚园,最大的女孩瑟梨塔被送入修道院附属女学校,白制服,披散着一头长发,乌黑卷曲的头发,垂到股际,淡黑的脸与手,那小小的,结实的人,像白芦苇里吹出的一阵黑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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