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或是挤在一起唱赞颂自由的歌。所幸在波维城的那天晚上人们睡觉去了,否则他们是难以脱身的。他们继续前进,走向孤独与寂寞,叮叮当当地穿过提前来到的寒冷与潮湿,穿过全年没有收获的变得贫瘠的土地。土地上出现的变化是:烧掉的房屋的黑色废墟和爱国者巡逻队的突然出现——他们在所有的道路上执勤,猛然从隐蔽处钻出来,收紧缰绳站住。
清晨的阳光终于在巴黎的城墙前照到了他们身上。他们走近的时候路障关闭着,并有重兵把守。
“这个囚犯的证件在哪儿?”卫兵叫来的一个神色坚毅的负责人间。
查尔斯·达尔内听到“囚犯”这个难听的字眼当然不高兴,便请求对方注意他是法国公民,自由的旅客,是因为时局动荡被人硬派绘了保卫人员的,而且为此付了费。
“这个囚犯的证件,”那人根本没听他说的话,仍然问道,“在哪儿?”
证件在醉醺醺的爱国者帽子里,他把它拿了出来。那人看了看加伯尔的信,表现出几分惊诧和意外,仔细地打量了达尔内一会几。
那人一言不发离开了护送队和被护送的人,走进了警卫室,这三个人骑着马等在城外,查尔斯·达尔内提心吊胆地望了望四周,发现城门是由警卫队和爱国者共同守卫的,后者比前者要多得多。他又发现虽然运送给养的农民大车和那一类的车辆及商贩进城很容易,出城却十分困难,哪怕是最不起眼的人也很难。等着出城的有一大群各色各样的男男女女,自然还有牲口和车辆。对人的检查很严格,因此人们通过路障十分缓慢。有的人知道距离检查到自己的时间还长,便索性倒在地上睡觉,或是抽烟。其他的人则有的谈话,有的步来走去。他们无论男女,都一律戴着红便帽,缀着三色帽徽。
达尔内在马背上观察着这一切,等了大约半个小时之后,发现自己站到了那个负责的人面前。那人指示誓卫队打开路障,给了那醉酒的和清醒的护送队员一张收到被护送者的收条,然后要他下马。他下了马,两个爱国者牵着他那匹疲倦的马,掉转马头走了,没有进城。
他随着引路者走进了一间警卫室。那里有一股劣质酒和烟叶的气味,士兵们和爱国者们有的睡着,有的醒着;有的醉了,有的没醉,还有的处于睡与醒之间、醉与未醉之间的种种中间状态,或站着或躺着。警卫室的光线一半来自越来越暗的油灯,一半来自阴沉的天空,也处于一种相应的暖昧状态。办公桌上公开放着表册,一个相貌粗鲁、皮肤黝黑的军官负责着这一切。
“德伐日公民,”军官对带领达尔内的人说,同时拿起一张纸准备书写。“这个外逃分子是埃佛瑞蒙德么?”
“是他。”
“你几岁了,埃佛瑞蒙德?”
“三十七。”
“结婚了没有,埃佛瑞蒙德?”
“结婚了。”
“在哪儿结的?”
“在英国。”
“理所当然,埃佛瑞蒙德,你的妻子在哪?”
“在英国。”
“理所当然,埃佛瑞蒙德,我们要把你送到拉福斯监狱。”
“天呐!”达尔内惊叫起来。“你们凭什么法律关我,我犯了什么罪?”
军官抬起头来望了望。
“你离开法国以后我们有了新的法律,埃佛瑞蒙德,和新的定罪标准。”他严峻地笑了笑,继续写下去。
“我请你注意,我是自觉到这儿来的,是应一个同胞的书面请求来的,那封信就在你面前。我只要求给我机会办事,不能耽误。这难道不是我的权利么?”
“外逃分子没有权利可言,埃佛瑞蒙德。”回答是麻木的。军官写完公文,重读了一遍,撒上沙吸了墨水,递给了德伐日,上面写着“密号”。
德伐日用公文对囚犯招了招手,要他跟着走。囚犯服从了,两个武装的爱国者形成一支卫队跟了上去。
“跟曼内特医生的女儿结婚的,”他们走下警卫室台阶往巴黎城方向走去,德伐日低声问道,“就是你么?那医生原来在巴士底狱做过囚犯的。”
“是的,”达尔内惊诧地望着他,回答道。
“我叫德伐日,在圣安托万区开酒店。你也许听说过我吧?”
“我的妻子就是到你家去接他父亲的,是么?”
“妻子”一词好像提醒了德伐日什么不愉快的事,他突然不耐烦地说,“以法兰西的新生儿、锋利的断头台小姐的名义说话,你是为什么回到法国来的?”
“我一分钟以前作了回答,你是听见的。你不相信我说的是真话么?”
“是对你很不利的真话,”德伐日皱紧了眉头,眼睛笔直望着前面说。
“在这儿我的确给弄糊涂了。这儿的一切我都从来没见过。变化很大,很突然,很不公正,我完全给弄糊涂了。你能帮帮我的忙么?”
“不行,”德伐日说,总是笔直望着前面。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能回答么?”
“也许能,但得看是什么问题。说吧!”
“在我被这样冤枉送进去的监狱里,我能跟外面自由通信么?”
“你以后就知道了。”
“不会不让我申诉就预先定罪把我埋葬在那儿吧?”
“你以后就知道了。可那又怎么样?以前别人不也同样在更恶劣的监狱里被埋葬过么?”
“可并不是我埋葬的,德伐日公民。”
德伐日只阴沉地看了他一眼作为回答,然后便坚持沉默,继续往前走。他像这样陷入沉默越深,要他略微软化的希望便越少一—也许那是达尔内的想法。因此他赶快说:
“我必须通知现在在巴黎的一位绅士台尔森银行的罗瑞先生,告诉他一个简单的事实,我已经被投入拉福斯监狱。不加评论。这事对我极为重要,这一点你比我更明白,公民。你能设法办到么?”
“我不能替你办任何事,”德伐日固执地回答,“我只对我的国家和人民尽义务,我发过誓要为他们工作,反对你们。我不愿意为你办事。”
查尔斯·达尔内感到再恳求他己是枉然,自尊心也受到了伤害。他们默默地走着,他不能不感到老百姓对押着囚犯在街上走已经习以为常,连孩子们也几乎没注意他。几个过路人转过脑袋看了看;几个人向他摇晃指头,表示他是贵族。衣着考究的人进监狱,已不比穿着工装的工人上工厂更为罕见了。在他们经过的一条狭窄、黑暗和肮脏的街道上,有一个激动的演说家站在板凳上向激动的听众讲述国王和王族对人民犯下的罪恶。他从那人嘴里听到的几句话里第一次知道了国王已被软禁,各国使节已离开巴黎——除了在波维之外,他在路上什么消息也没听到。护卫队和普遍的警惕把他完全孤立了。
他现在当然知道自己所陷入的危险要比他离开英国时严重得多,也当然知道周围的危险正在迅速增加,而且增加的速度越来越快。他不能不承认当初若能作几天预测,他也许便不会来了。其实他从刚才的情况推测所产生的担心还远不如后来的实情那么严重。前途虽然险恶,毕竟还不知道,正因为不知道,所以还糊里糊涂抱着希望。只等时针再转上几圈,那历时几天儿夜的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将给收获季节涂上了一个巨大的血印。那才是远远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的呢,有如十万年前的事一样。对那“新生的锋利的女儿断头台”他还几乎连名字也不知道,一般的老百姓也不知道。那马上就要出现的恐怖活动也许连后来参预的人也还难以想象。温和的心灵即使作最阴暗的估计,也很难猜想出那样的局面。
他很担心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受到痛苦,会跟妻女惨痛分离,甚至认为那已无法避免。可是更进一步他却再无明显的畏惧。他就是怀着这样难堪的不安来到了拉福斯监狱,进入了阴森的监狱大院的。
一个面部浮肿的人打开了一道结实的小门,德伐日把“外逃分子埃佛瑞蒙德”交绘了他。
“见鬼!外逃分子怎么这么多呀!”面部浮肿的人叫道。
德伐日没有理会他的叫喊,取了收条,带着他的两个爱国者伙伴走掉了。
“我再说一遍,真他妈见鬼!”典狱长单独跟他的妻子在一起时说道,“还要送来多少!”
典狱长的老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说了一句,“要有耐心,亲爱的!”她按铃叫来的三个看守都响应这钟情绪,一个说,“因为热爱自己呗。”在那样的地方作出这样的结论,可真有些不伦不类。
拉福斯监狱是个阴森森的地方。黑暗、肮脏,因为肮脏,到处散发着被窝难闻得可怕的臭气。由于管理不善竟会那么快就把全监狱都弄得那么臭,真是奇特。
“又是密号!”典狱长看看公文嘟哝,“好像我这儿还没有胀破似的!”
他把公文怒气冲冲往卷宗里—贴,查尔斯·达尔内只好等了半个钟头让他消气。达尔内有时在尽有拱门的十分牢固的屋子里踱踱步,有时在一个石头座位上休息休息,总之无法在长宫和他的部下的记忆里产生印象。
“来!”长官终于拿起了钥匙串,“跟我来,外逃分子。”
在牢狱凄清的微光中他的新负责人陪着他走过了走廊和台阶,几道门在他们身后哐哐地关上,最终走到了一个有着低矮的拱顶的屋子,屋里满是男男女女的囚犯,女囚犯坐在一张长桌边后书、写字、打毛线、缝纫和刺绣,大部分男囚犯则站在椅子后,或是在屋里闲踱。
由于把囚犯跟可耻的罪恶和羞辱本能地作了联想,新来的人在人群前畏缩了。但是在他那离奇的长途跋涉之后却出现了最离奇的经历:那些人立即全部站了起来,用那个时代最彬彬有礼的态度和生活中最迷人的风雅与礼仪接待了他。
监狱的幽暗和监狱的行为奇怪地笼罩了人们优雅的动作,使它在与之不相称的肮脏和痛苦的环境中显得不像在人间。查尔斯·达尔内仿佛进入了死人的行列。满眼是幽灵!美丽的幽灵、庄严的幽灵、高雅的幽灵、浮华的幽灵、机智的幽灵、青年的幽灵、老年的幽灵,全都在荒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