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茨的宅子,在城东后湖旁边,依山傍水,风景绝佳。江宁城找洋式的房子没上海那么容易,就连孔茨这位两江总督直属军事顾问团团长,他的宅子,也是中式庭院。
不过孔老头子是东普鲁士近乎破产的容克乡绅出身,也没别的洋鬼子那么挑剔。到东方已经两年多,朝鲜条件还艰苦许多,他也安之若素。住中式住宅,他也合适得很。更迷上了喝茶,闲暇功夫,都是去寻觅中国的好茶叶,然后一样样试。按照老头子自己地话,现在才知道,英国加糖加奶的红茶,蒙蔽了俺们淳朴的普鲁士人那么久!英国人就没一个好家伙!英国人都是暴发户,我孔茨老头子的族谱,可以上溯到在七百多年前,在小亚细亚的阿科,他的祖宗就已经是条顿骑士团的创建者之一了!
这几天他和徐一凡赌气,每天上午早餐之后,就去爬紫金山,头陀岭上头有个野茶社,老头子能在上面盘桓许久,临近中午才安步当车,回自己住宅吃饭睡午觉。这些天不看公文不参加会议。以最严正的态度抗议徐一凡在不通知他的情况下擅自抽走一万精锐奔赴辽南。打乱了他辛苦制定出来的禁卫军全盘整训计划。按照普鲁士老军人的荣誉。他其实应该辞职地。但是女儿也接来了。东普鲁士他那点地产,已经全部给抵押出去,徐一凡这里还给他开一个月一千五六百两地大薪水,想想舍不得,只好采用这种方式来维护他自己地荣誉了。
楚万里是临近中午时分才到的孔茨家门口。他出行抓了陈德的差,按照他的话说,既然要劝孔茨老头子恢复工作,就得正式,他是大帅代表,就得乘大帅那钢丝橡胶车轮的专用马车,这样才显得给孔茨老头子面子。陈德对他的话是嗤之以鼻,谁不知道楚万里的脾气。他那是嫌骑马累,没有坐马车舒服……
掐在中午这个节骨眼上过来,那是贼不走空,想蹭孔茨一顿饭吃呢……
孔茨家的门房就是禁卫军一个伤残士兵,见着有徐一凡节旗的马车已经赶紧在门口打立正了。就算不是徐一凡,而是楚万里一脸轻松的跳下来,以他的地位,当初都是在朝鲜一块儿摸爬滚打过来的,谁还能不认得他?啪的一声敬礼,是又干脆又响亮。
楚万里笑着还了礼,又拉着那士兵伤残地左手问了几句,这新转职的门房告诉他,孔茨才遛弯儿回来。正准备开午饭呢。大人您来得巧!
楚万里坏笑着回头招呼站在马车前辕上头的陈德:“二德子,要不要跟我一块儿去蹭顿德国大餐?”
陈德没好气地回他一个敬礼:“楚大人。我只怕大帅要用车,等不着你了,我先回去!”
楚万里倒是无所谓:“反正孔茨老头子也有车马,坐他的回去也一样,二德子,那是你没口福!”
禁卫军上下,除了徐一凡,谁也拿楚万里没办法。陈德招呼车马回头,只回了一句话:“大人,我叫陈德!”
那门房憋着笑,朝楚万里行礼道:“楚大人,孔大人用午饭都在花园子里头的那间花厅,标下这就为大人引路。”
楚万里拍拍他肩膀就自顾自的朝里面走:“你小子,左手少了半截,腿上子弹头还卡在骨头缝里面,你带路?走到了饭局都结束啦!……要是生活过不去,找大帅找我都成,反正我一个月七百块,用死了也用不完!”
他也不等那伤残士兵说什么,摆摆手就大摇大摆的朝里头走。孔茨家里用的下人不多,宅子里头到处整洁而简单,自有一种老军人的做派。孔茨安家在这儿,就是楚万里帮着办的,谁让他和老头子比较谈得来。碰到几个下人,都认识他楚大人,知道他来找孔茨,都是行礼让开,问也没人多问一句。
几个转折楚万里就走到了后院花园里头,花园当中一间花厅,静悄悄的,明显还没开饭。楚万里鼻子嗅嗅,扼腕叹息:“还是没掐准时间!饭局开了,坐下来开吃就行了。要是没开,还得厚着脸皮说老子不走了,你老头子得管饭!”
正在书空咄咄,伤春悲秋的时候儿。就听见头顶传来一个声音,说的是德语,语调清脆:“下面那位先生,请帮我下来!”
嗯?楚万里脑袋上面冒出了一个问号,好奇地摘下军帽抬头打量,他正站在花园的唯一一株梧桐树下头,抬头入眼处就是一顶蓝色地洋式大裙子,裙子里头是一双白生生的小腿,居然还看到了白色的半截衬裙!
这一趟绝对是来赚了!
裙子的主人正卡在树枝上头,一只脚悬空使不上气力,不敢跳的。洋女子裙子太大,遮住了上头,看不清到底长什么样子。听见下面没声音,她又急道:“作为一个绅士,请您帮我下来!”
楚万里抱着胳膊笑道:“我听不懂德语啊……”可是他偏偏就是用德语回的话!北洋武备学堂的时候儿,楚万里就学的德语,他那个脑袋瓜子,别人还说得磕磕绊绊的时候儿,他就可以看德文原著了,再和德国顾问团打混了两年,不看脸光说话。冒充一个普鲁士人没问题。
女孩子愤怒了:“你不是绅士!”
“淑女会爬树么?”楚万里挠挠脑袋。上面那个。准是孔茨的女儿。他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遇见人就喜欢开玩笑,洋人女孩子这么难得碰到地希罕物件,不逗个过瘾那真是亏大发了。
上头那个女孩子气得直咬牙,居然轻笑了一声:“这位先生。就算你不帮助一位女士,也请您不要盯着她裙子底下看好么?”
楚万里笑着转过身去:“我可什么都没看!你可别冤枉人!”
他转过头来,正看着孔茨一身便服,戴着礼帽,拄着手杖缓步从花园那一头走过来,老军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楚将军,一来探望我,就来偷看我地女儿么?”
“您女儿?”楚万里装傻,孔茨也不理他,缓缓走到树下。女孩子听见爸爸的声音,在上面撒娇:“爸爸。我下不来啦!”
“谁让你爬树的?”
“还不是因为雷奥妮爬上了树?她才四个月,天知道她怎么上来的!上来了又不敢下来,叫得好可怜……”仿佛是在印证她的话似地,树上就传来小猫喵呜的一声叫声。听那叫声,可怜巴巴的。
“不是有佣人么?”
“雷奥妮可怜兮兮的看着我,我那时候就忘了还有佣人啦!她是一只需要保护的小可怜!”
孔茨摇头苦笑,站直了接住女儿的腿,就听见女孩子笑声和银铃似的:“可怜的老爸爸,我跳下来啦!”
楚万里站在一边,就觉得眼前一花。一缕金色在瞬间似乎耀花了他地眼睛。仔细一看。原来是那个女孩子的一头金发。这个洋妞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笑得极为开朗。健康地肤色,调皮的眼神,蓝色的眼睛,怎么也不像孔茨这个古板老军人生出来的女儿。她正搂着爸爸的脖子格格的笑着,仿佛经历了好大一场冒险似的。她的大裙子包着一只白色的小猫,正奶声奶气的叫着。
嗯……对我胃口!
楚万里在心里头下了结论。
孔茨却好像觉得女儿丢人似的,尴尬的咳嗽一声,放女儿站在地上:“……楚万里楚将军,禁卫军六镇联合参谋本部的总参谋长。这是我女儿,汉娜·弗莱舍尔。她的母亲,是法国人。”
好像扯上了法国血统,就能解释她女儿为什么这么活泼调皮一般!
参谋本部和总参谋长这两个名词,对于德国人——哪怕是女人来说,都是如雷贯耳。汉娜看着一脸坏笑的楚万里,下意识的就整了整裙子。她故作优雅的行了一个蹲身礼,抱着小猫转身就走。等走开了几步,孔茨没注意到,楚万里可看得分明,那小丫头拧着眉毛,吐着舌头,居然朝他做了一个鬼脸!
楚万里在心里头笑笑,转过脸来对着孔茨:“老爷子,气消了没有?我这可是亲自来促驾呢……”
孔茨摇摇头:“……在大帅没有给我一个明确的解释前,我拒绝履行自己的职责。”
可你薪水还不是照领!楚万里在心里头腹诽,知道这老头子死板,虽然舍不得辞职。可是认准死理儿非要徐一凡给一个解释,那就僵了。徐一凡如此地位,再不是当初起家那样子,虽然随和依旧,可要他道歉,那是千难万难!再说了,因时而动,调军北上,徐一凡又错在哪里了?
跟这古板老头子在这个上面解释,只有越解释越拧,楚万里笑笑将话题扯到了另外一边。
“老爷子……你觉得,现在在这片土地上面,是个什么时代?”
孔茨摇摇头,他和楚万里打交道久了,知道这小子思想天马行空,他多半是跟不上的,还不如老老实实的听他说下文。
“……亚洲这个古老国度,正在上演一场波澜壮阔的大戏!无数英雄豪杰,投身其间,有的立志要撕开天幕,有的却在绝望的试图挽回。各种各样的野心家,聪明人,志士勇士,都侧身当中,竭尽自己所能在拼杀斗智……旧帝国正在崩塌,新帝国正在天边冉冉升起。多少人想挤进这洪流里头,却不得其门而入!不瞒您说,我真是觉得自己有幸。当初在北洋武备学堂,向前迈出了这一步!想想正在上演的这场大戏,想想未来的无数可能,你还不激动得浑身颤抖么?难道老爷子您想回到科尼斯堡,种种地,养养花,闲来无事再擦亮一下旧勋章?
想想我们经历过哪些,又将要经历哪些!到底是怎样一种奇迹。在我们大帅手中上演!老爷子,普鲁士的生活已经是过去,而你未来的全部光荣和骄傲,就在这片土地上面!将来如何,姑且不论。但是现在,别怀疑我们这位大帅,别违逆他的意思!所有一切,都是他导演的,所有一切,都是他策划的。他是这场大戏的主角,我们不过只是在尽力帮助他而已!至少现在,我们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追随他!禁卫军需要你。别再赌气了吧!”
孔茨静静的摘下单片眼镜。擦了擦又戴上:“楚将军,这番话不像是你的性格能说出来的啊……”
楚万里笑笑:“我可准备了好久……有没有我们大帅三分风采?”
孔茨不置可否,摆摆手:“一起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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