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不知道多久,底下突然传来轰的一声:“杨庄的人来啦!天爷,再等下去,冻死个小舅子……举火吧!”
曹大师兄手下赶紧引杨庄的人上来,领头的竟然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浓眉大眼,收拾得利利索索。直跑到曹大师兄身边儿:“曹爷,杨庄香坛两百多口子,都来啦!”
曹大师兄一瞪眼:“你误了军机!”
“这么多梯子,这么多杆子,还有猴儿公鸡土狗都要拾掇,都是咱们二百多人抬的抬搬的搬,踏了风火轮也走不了那么快!”
那小伙子满脸是汗,满不在乎的回答。两人不过才说了这么几句话,几里外教堂周围的村子似乎终于发现了这里的动静,不知道从那里先来,然后就是看见一个个大宅子的灯火迅速熄灭下来,人影到处乱跑。喊声响了起来,也没听出在喊什么,只充满了惊惶畏惧的声音,混成一片,直入夜空。
那边叫起来,这边顿时也乱了,不少人不等令,就燃起了火把,更不知道多少人朝小山上面涌,大家都扯开了喉咙,嗷嗷的叫着,同样谁也听不清楚他们在叫什么。
宁静的夜空,顿时变荡而嚣
“他妈的,举火!一块儿举火!吵个鸡巴毛!”曹大师兄和他身边手下也都乱了手脚,在山上直跳脚,他一拉那个小伙子:“你们打先锋!红灯照在你们后头扇扇子,念避火分沙咒,洋炮子沾不着你们的身!降神火,烧鬼子教堂,拿洋鬼子点天灯!无生老母降世论功,给你记首功!”
那小伙子一跺脚:“早等着和洋鬼子理论这一天了!这个鸡巴教堂扩地,占了咱们村子祖坟,死了都不知道埋哪儿!为争坟,枷死的村里爷们儿就有八个!种不了,只有去卖杂耍,曹爷,我今儿准备撂在这儿了!”
这个时候在教堂周围,已经起了混乱的浪头,这里也完全失去控制。各村大师兄扯着嗓门叫,可是谁还管得过来?山头左近,全部燃起了火把,整个夜空被照得通明,每个人都跟疯了样,张开嗓子,拼命跺脚:“无生老母降神火,无生老母降神火!咱们拳民坐天下!”
曹大师兄已经满头是汗,只是推那小伙子:“打先锋,打先锋!”
那小伙子站在山上,大喊一声:“杨庄的爷们儿,该着咱们打先锋啦!报仇的时候,到啦!”喊罢就一马当先,抢过一个火把,挥舞两下,直朝山下冲去!
在山后面,二百多汉子越众而出,扛着抬着梯子,操着长竹竿,有的人提着笼子牵着狗,嗷嗷叫着跟了上去。曹大师兄只在山上大喊:“红灯照!红灯照!王仙姑,你他妈的这半个月油饼白吃啦!”
山下人堆里头,一个胖胖的小脚妇女坐在一顶滑竿上面,穿着一身红,还不伦不类的戴着霞帔,尖着嗓门儿也喊:“上啊!避火分沙诀在口,洋炮子药绕身走。黄把蒲扇摇三摇,天降神火烧鬼楼!”
她一声喊,不知道多少女子尖声同样应和,火光之下,穿着红衣服的红灯照们一手挎篮,一手提扇,跟着上去。红灯照一动,山后山上簇拥着的汉子们都红了眼睛,决堤一般跟着的涌下!
人群朝着教堂直涌而上,教堂外头守吊桥的人们早就溜得干干净净。一南一北两个小村,哭叫的声,同样震耳欲聋!
曹大师兄也早就带着手下直涌了过去,在人堆当中,他和心腹手下竭力的引导着这支混乱的队伍:“打开鬼子教堂!再杀二毛子,开门见血,无生老母座下,我们南宫香坛闹个头功!”
那打先锋的两百多人冲得好快,不要命也似的在路上疯跑,就看见先头的火把已经逼近了壕沟,直逼教堂正面。梯子纷纷落下,架在对面壕沟上头。几十根长竹竿派上了用场。南宫杨庄,原本就是靠走江湖卖杂耍技艺吃饭的拳坛,几十条小伙子猴着竹竿,就这么爬了过去。从梯子上头跑过去的人抱着笼子,这个时候打开,从里面放出公鸡猴子,尾巴上面都绑着了浸满洋油的棉花卷。点燃了就抱着冲向高高的围墙,准备将手中的活火团丢过去。他们还带着几十条狗,这是准备翻墙进了院子打开门之后,派同样绑了浸满洋油的棉花卷的几十条狗点燃直朝教堂里面冲,红灯照扇扇子,再烧它一个天塌地陷!
眼看着几个活火团惨叫着被抛向墙头,那些竹竿被抽了过来,一个小伙子在前,后面两个人捧着杆子,一用劲儿就捧着前头那人直上墙头。看到眼前景象,后面跟着涌过去的人不论男女,都发出了更大的声!
就在这个时候,墙头上面突然露出了几十杆黑洞洞的洋枪,突然之间就啪啪打响,有的枪几乎是抵在抱竹竿上来的那人胸口打响!
就看见火光当中,挂在竹竿前头的人纷纷落下。有的准备抛火的人也被打中,手里那些点燃的公鸡猴子到处乱窜,沾着身上棉祅就着,人顿时变成了更大的火把,惨叫着直朝有点积水的壕沟里头跳。
这枪声震得后面涌上的人潮一顿,不知道有多少嗓门儿同时响起:“红灯照上去扇扇子!子药绕身走!避火分沙咒,佑着打先锋的爷们儿!”
那些红灯照不少还是小脚,跑得慢,这个时候就被周围人架起,涌到了前面。还没等奔到壕沟前面,那头子弹也过来了。那些一身红衣的女子一开始犹自喃喃念咒,拼命的扇扇子,可是没派上半点用场,同样惨叫着一排排被打倒。人群终于停顿,以更大的混乱朝后退去,那王仙姑坐着的滑竿翻覆在人群当中,谁也不知道她到底下落如何。
曹大师兄看见前面潮水一般的朝回退,跳脚大骂,让跟在身边的几门榆树炮装药开火。抬着炮的汉子撂下挑子就跑,曹大师兄和几个手下好容易扶起一门,里头火药早就装了,破铜烂铁的炮子满得快要掉出来。他不管不顾的点火开炮,轰的一声,却将朝着后面退的香教拳民打倒了一片!
人群惨叫着,自相践踏的拼命朝后退,曹大师兄也终于被几个忠心手下架着退开。直退到出发的山脚下大家才算勉强停下脚步,到处都是哭喊声一片。曹大师兄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呆呆地看着眼前一切,不知道多少人冲着他这里骂。
人群当中忽然一动,却是几个脸上又是黑灰又是血迹的汉子冲过来。当先一人,就是杨庄头的那个小伙子。他半个身子全是血点,冲到曹大师兄面前就抓住他的衣襟:“红灯照不灵!吞的符没用!洋药丸打在身上,进去一个眼,出来一个碗!咱的兄弟大爷哇……姓曹的,你赔命!”
曹大师兄被摇撼了几下,才算反应过来,看着人人怒容相向,一把打开那个小伙子的手:“洋和尚在教堂里头藏了女人的骑马布子,经血狗血涂了满墙!破了咱们的法!说不定还有死人炼的阵,这要请阎尊者来,才破得了洋鬼子做的法!今天的仇,天在上,地在下,我姓曹的不带着大家报了,誓不为人!”
他也真做得出来,啪啪的就扇了自己俩耳光,鼻血都打出来了,顺势在脸上一抹,扑通跪下:“弟兄们哇,姓曹的无能,破不了洋和尚的妖术,我给你们磕头了,我给你们披麻戴孝了!”说着哭着,就蹦蹦的朝着教堂方向磕头。
在那里,犹自有几团残火未消,沟里地上,都是尸首。
人群的喊声消下来一些,接着又大喊了出来:“退兵,退兵!不能打了,等阎尊者来再说话!”
曹大师兄却带着一脸血跳了起来,他本来对着阎书勤拍胸脯,南宫两个教堂必下。今天更是先挑最大的法国教堂先打,接着再打城关里头的比利时教堂。却没想到洋鬼子早就藏了洋枪!要是就这样散了,他怎么和阎书勤交代?
“……先烧二毛子!洋和尚教堂里头,全是二毛子人供的经血,撑不到第二次!杀光二毛子,洋和尚教堂必破!要是再杀不开二毛子的村子宅子,我姓曹的死在大家面前!”
他声嘶力竭的挥着胳膊大声喊,在人群前面走来走去:“……二毛子的宅子村子,打开了之后,放开烧,放开抢!谁捞着了是谁的!洋钱,白面,人,都抢过来为弟兄们报仇!人人过刀,屋屋过火!一个二毛子脑袋,还能在阎尊者那里换一两子!咱们就白死了这么多兄弟不成?”
退兵的喊声渐渐停歇了下去,大家伙儿红着眼睛互相看着。今天已经见了血,洋鬼子的教堂大家是怕了,打不开了。可是那没遮没挡的二毛子村子,却不见得没这牙口啃不下来!
那打先锋的小伙子却冷着脸朝着曹大师兄狠狠呸了声:“你是畜生!打洋鬼子没二话。舍了这条命也就这么回事儿……真二毛子有几个?只要洋鬼子垮了台,谁还认不出来他们?一人一拳头捣也捣死他们了……家家过火,人人过刀……这是上万条命!把咱们哄起来,打先锋的时候儿,你在哪儿?现在倒要烧村子,你还不如红灯照的娘们儿!汉子的,想法子找来洋枪,一对一的和洋鬼子拼!怎么要报了这血仇!烧村子屠庄子,滚你娘的蛋吧!咱是爷们儿,不是畜生!”
那小伙子转身就走:“弟兄们,回庄子!给死在当间儿的大爷弟兄们戴孝,砸锅卖收枪,报……”
他话音未落,背后突然响起一声洋枪清脆的声音。那小伙子身子一顿,看着胸口慢慢湮出来的血迹,缓缓回头看去。就看见一脸是血的曹大师兄手里握着一杆六轮洋枪,枪口犹自冒着白烟。
看着那小伙子一声不吭的倒下。曹大师兄已经挥着六轮手枪大声狂喊了起来:“打不开洋教堂,就是这二毛子混在了咱们里头!扒开他的皮,骨头上都刻着洋和尚的符!有种的,和老子一起去打二毛子的村子!”
□□□□□□□□□□□□□□□□□□□□□□□□□□□□□□
带兵进城以来,谭嗣同就守在了京城当中。连最要紧的训练新军的事情,都交代给手下军官去干了。他只在京城里头,一家家的拜访着王公大臣,拜访着当道诸公。向他们赔情,解释,规劝。
乱不得了,真的乱不得了——直隶四下,已经伏莽处处。他在竭力维持着眼下这脆弱的平衡。一旦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