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了,他们才从坟地里回家。刚进家门,丁长发忽然全身寒颤。他立即明白,自己也已经染上了鼠疫,而且,很快就将离开人世!
他极力地支撑起身体,叫来大弟和幺弟:“老二、老三,我,我快不行了!”丁长发对两个弟弟嘱咐道:“你们快带着家里人逃命去吧!莫管我了!记住给娘迁葬祖山。不要叫旭章回来……告诉旭章,我不能给他和丽枝完婚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天下太平后,再要他和丽枝给我、给他们的奶奶和娘上坟……”
丁长发的两个弟弟泪如泉涌。一家人慌乱地服侍和劝慰着他。家里在一天时间里就死去了三个亲人,难道大哥也发病了?不可能!绝不可能!大哥不能这样死啊!
丁长发又流着泪嘱咐正在哭泣着的弟弟、弟媳们:“快走吧!快逃命去吧!不要管我!我将旭章托付给你们,等时局好点,你们帮我给他完婚。丁家靠你们了。你们要齐心协力支撑起家业!”渐渐地,他神志不清起来,喃喃地吐出一句:“天啦!丁家前世造了什么孽啊……”就一下昏迷过去。
第二天中午,丁长发就死了!随即,丁家的老二、老三,还有管家先生魏乐远、老二和老三的妻子、以及雇请的两个工人先后发病,接二连三地死去!
丁家一下死去11人!
也就在丁家惨遭横祸的同时,石公桥镇几乎家家死人!
丁旭章是在古历9月23日清晨得到噩耗的。他立即从常德城出发,一路哭泣着往家赶。他原本是今日要回家的,明天便是他和丽枝结婚的吉日。他万万没想到灾祸就在这一天降临。黄昏时,他一身泥巴、一身雨水地来到岳母家。他一进门就“扑”地跪倒在岳父、岳母面前,放声长嚎!丽枝也闻声从房里跑了出来,再也顾不上少女的羞涩,一下抱住未婚夫痛哭。
是啊,明天就是他们的婚日,是千刀万剐的日本人投下鼠疫菌,使他们原本幸福的日子一下跌进了永生铭记的悲痛之中!
岳父流着泪将他们从地上扶起:“孩子,我苦命的孩子!起来!我是你爹,你们的亲爹!”
天渐渐暗下来了。屋外,寒风裹着牛毛细雨在广袤的平原上空呼啸着。好心的邻居们纷纷闻讯来到李家。
旭章换过岳母拿来的干净衣服,就要回石公桥去。他要立马回家,去见死去的一家亲人!是邻居们出来阻止了他。天这样晚了,回了石公桥怎么办?丁家老板只剩下旭章这根苗了,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回去!
旭章跪在地上痛哭:“我要回去!我要去看我的爹娘!爹呀,娘呀!我的爹娘呀!”
“旭章,孩子!”岳父哭着拉起他:“不是不让你回去,人死不能复生,只要你活着,丁家就有希望!万一你有个闪失,你丁家的根就断了啊!明天是你和丽枝的喜日,婚事照办,爹做主!”
旭章在岳父家住了一晚,也哭了一晚。第二天清晨,他起床就要往家里赶。岳父、岳母拦住了他。深明大义的岳父一家在他最危难的关头担当起至亲的责任。岳母给他腰上系上一根红布条,也给早已起床收拾一新的丽枝腰上系上一根红布条。又给他们衣扣上系上一绺带孝的麻线。岳父说:“旭章,带丽枝去见你爹、你娘吧!到灵前叩三个响头!告诉爹娘,今天是你们的喜日,你和丽枝今日完婚。要他们的在天之灵放心。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你的亲爹和亲娘!孩子,去吧!爹和娘在家等你们回来!”
灵堂上的婚礼(4)
旭章流泪跪拜岳父、岳母,带着丽枝匆匆往石公桥赶去。
望着渐渐远去的女儿和女婿,李家两位老人泪如雨下。要不是日本人造下这份孽,今日丽枝的婚礼该是何样的风光!如今,这一对凄惶的新人,只有泪水和悲痛相伴他们一生中最珍贵的日子!邻居家的屋门也一扇一扇地打开了。善良的人们流着泪为这对苦命的孩子默默祝福。愿他们在灵堂见过亲人后能平安回来,为丁家留下最后一根苗。
一路跌跌撞撞,旭章领着丽枝到了石公桥。桥北街的四周已经挖掘了壕沟,无法通行,他们只好绕道往桥南走。到了桥南街上,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往日热闹的街市上见不到几个人影。他们匆匆地穿过街市,直到镇尾,才见到石谷记老板石三爷。旭章按照乡俗,哭着跪下叩头。这是丧家的孝子的礼节。
“是丁家少爷啊!”石三爷上前扶起旭章,见他身上披麻戴孝,又见他腰系红布,便记起今天本是这对孩子的百年吉日。几天前,镇上还闹着要喝丁家的喜酒,可今天……“孩子,莫哭,莫哭坏了身子!”说着,他自己忍不住老泪纵横。哭过,他看了看旭章身边的丽枝,又边抹眼泪边点头道:
“好姑娘!真的是个好姑娘啊!丁家还有指望啊!”说着,石三爷要旭章进屋。旭章流着泪,辞谢石三爷,又领着丽枝往桥北街走去。
石三爷忽然想起什么,大声叫住旭章:“孩子,去不得啊!你们不能回家!丁家只留下你一根秧啊!”
旭章哭着说:“不,我要回家!我要去见我的爹娘!”
石三爷流着泪点点头:“也是。孩子哇,你们也是该去见一面亲爹娘!可是……”他想了想,跺跺脚:“三爷陪你们去!三爷再叫上几个人。孩子,等一等三爷!”
到家了。丽枝扶着旭章跨进大门,人世间罕见的惨状一下出现在他们面前:堂屋里,6具亲人的尸体并排摆在地上!霎时,旭章感到天昏地暗,肝胆俱裂!他一下跪倒在地,长嚎一声:“爹啊!娘!”就从门边爬着向爹扑去!石三爷死命地抱住他,不让他靠近。
这曾是他们快乐的家啊!每次从城里回来,爹总是笑咪咪地叫着他;娘总是拉着他的手,问他在学堂里吃了些什么;奶奶颤着小脚走过来,久久地摸着他的脸;妹妹月英则缠着要去城里。还有大叔、幺叔和两个婶娘……如今,仅仅几天时间,奶奶、娘和月英已经见不到了!爹爹和叔叔、婶婶已经死去!只剩下一排再也不能说话的尸体!
惨啊!人世上再也找不到这样凄惨的事情!旭章的心碎了。他平日对爹特别孝敬。爹终日辛劳,给这个家带来了兴旺和发达。爹待人和气,从不坑害客户。可现在,躺在地上草席上的爹,手、脸乌黑,两眼怒睁!
是的,死去了的丁长发双眼正怒睁着!他仿佛是在愤怒地控诉日本强盗,害得他家破人亡!又仿佛是在诅咒苍天,为什么让日本人如此欺侮中国!又象是在盼着儿子旭章回来,盼着未过门的儿媳回来,盼着儿子和媳妇继承家业,重振丁家!
正在家里帮忙安葬死者的几位街坊也忍不住流泪。那是男人的眼泪啊!他们流着泪劝止旭章:“丁少爷,莫哭了!快带着你的妻子走吧。这里不是久留之地。你们没打防疫针,不便久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有你们在,丁家才不会绝啊!你们再有个三长两短,丁家的香火就断了!快走吧!丁少爷!让丁老板在九泉之下放心吧!”
丁旭章抹去眼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拉着丽枝双双跪下:“爹,娘!您的儿子和媳妇给您叩头了!爹,娘!您的儿子和媳妇现在在您的灵前拜堂成亲了!”说着,他们给爹叩了三个响头,额头重重地叩在地上,发出“咚咚”的响声:“奶奶!爹娘!叔婶!您们放心吧!我这个丁家唯一幸存的男儿,还有您的儿媳,一定要活下去!我们会永远记住您们是怎样死的!丁家不会成为绝户,丁家的家业一定会振兴!”
旭章叫一声“爹、娘”叩一个头;丽枝也叫一声“公公、婆婆”叩一个头。这对苦命的小夫妻,就在六位亲人的遗体前进行了亘古不见的人间最悲壮的婚礼!
这是怎样的婚礼啊!在被异族杀戮的亲人的遗体面前,旭章拉着丽枝艰难地从地上站立起来。
“快走吧,孩子!”石三爷将他们向门外推去:“快走吧!街坊们一定会替你们安葬好亲人,天一黑,就用船送到对门山嘴上去。孩子,莫哭,出门千万莫哭!防疫队知道了,会来剖尸火葬啊!”
旭章感激地望着石三爷,又拉着丽枝跪下,给众位街坊深深地三拜!然后跌跌撞撞地走出家门,告别生他、养他的爹娘,从此将国破家亡的深仇大恨埋在心底!
屋外的风停了,雨也停了。一抹初冬的太阳从云缝里透过,照在多灾多难的洞庭湖平原上……
这一天是一对中国夫妻拜堂成亲的日子。他们在亲人被杀戮的悲愤中成亲。从此生儿育女。从此子又孙、孙又子、子子孙孙地繁衍着中国人不尽的血脉!子子孙孙地铭记着永远也不会忘却的血海深仇!
浩淼的八百里洞庭啊,这便是您的不屈的儿孙!
八千壮士血染古城(1)
一九四二年一月长沙进攻战结束后,我从岳州飞机场护送重症患者到汉口时,在岳州飞机场,从某一空军大尉那里听说,石井来到汉口。其后同年二月,我从第十一军参谋部情报录中,看到由常德拍到香港的电文:“日军的飞机一架投入像笼子的东西,此后在住民当中发生鼠疫患者七八名,以后还可能继续发生,所以请发送防疫材料。”
关于此事连第十一军军医部长藤升军医少将也不知道,是石井亲自进行的。我痛感到日本帝国主义对中国的和平居民所采取的行为是何等的残酷及非人道!
——录自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日本帝国主义侵华档案资料选编……神原秀夫笔供(119—2.8.2第2号)》
石井四郎在他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他有些焦躁不安。
历史已进入1943年了。自去冬希特勒进攻莫斯科遭到惨败,这场世界大战的格局就发生了转折性的变化。今年2月,苏联军队在斯大林格勒战役中全歼了德军30万人。随即,美英联军先后攻占了太平洋的战略要地爪达耳卡纳尔、阿图和基斯卡诸岛,日军全线崩溃。盟军又在东南亚一带开辟了“中缅印战区”,20万的中国远征军进行大规模的全线反攻。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和新四军也开始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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