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运气好,漏网之鱼。到处都要我填,弄得很不自在。”
“有啥不自在的?”
“人本来就是目的动物,谁没目的啊?啥事情没目的啊?打个喷嚏上个厕所还有目的呢。可是如果当一个人问另一个人有何目的——特别是穿制服的,这目的立马就有非正当的嫌疑了。”
“你心里坦荡一点就行了。”武彤彤说得倒好听,一边把我引入一条歧途,“这边走,食堂在那边。咱们现在的目的——吃饭!”
“这目的够正当的。”我笑,“你辞职的事情顺利吗?”
“哈哈,跟我预想的一模一样。”武彤彤有些不屑地说,“一边去吧。”
“还有手续吗,补偿啥的?我下岗时再寒碜还拿了七千多,去偏远山区买个媳妇也可以了此残生啦。”
“你太幸福啦!”武彤彤说,“哪有啥补偿?不让我倒赔就算开恩了。接下来还有一些程序,我缴纳的住房公积金养老保险啥的可以退我,也就几千块钱。我已经很满足了。”
“祝贺你也投奔自由。”
“同喜同喜。”武彤彤和我热烈握手,接着问,“我还要去办学历证明、未婚证明,你能陪我去吗?”
“乐于效劳。”
武彤彤很开心:“我基本上没事了,也可以多陪你在北京玩玩。”
我有些意外,暗喜。走到一个操场,豁然开朗,她问:“我母校怎么样?”
“挺大,挺牛,一草一木都是学问,一砖一瓦都有来头,我都不敢乱说乱动了。要是十年前把我搁这,肯定当场休克。”
“瞧您那点出息,不就是一所学校嘛。也不是所有人都优秀,很多人不过善于考试而已。”
“我就很不适合考试,十年前自觉抵制高考,连续抵制了两年,实在抵制不过去了,再抵制要出人命了,就消极抵制,终于上了一所大学,还不错,全国排名五百强。”我信口开河。
“哈哈,有你这样抵制的吗?”武彤彤带我走入空旷的球场。
“当然。你知道吗,就拿你们学校来说吧,都觉得不得了了不得,我楞是不拿它当回事,我第一志愿是稀饭专科学校,第二志愿飞行学院,第三志愿才这儿。肯定把你们学校气坏了。”
武彤彤笑:“人家根本就没被气坏的机会,阁下的档案人都没机会看呐。”
“那是我不给他们机会看。”
“反正都是你牛!”她说,然后问我昨天看店址的情况咋样,我反问她觉得如何,她说,“不太好,我知道你也这样看的。”
“你咋就知道哩?”
“你不够兴奋,答复也是模棱两可。”
我坦率地说:“确实兴奋不起来,太偏僻了。花几年时间去做一件毫无收益的事情,你觉得值吗?”
“我觉得也是,不用着急,我们再多看看。”她说。
穿过球场,建筑多了起来,武彤彤不时停下来给我介绍,这是图书馆,那是游泳馆,这是生命学院,那是商学院,那个公园是英语角,那片小树林是情人岛……我提议:“那个小岛一定还留着你的倩影,要不我陪你去那缅怀缅怀,捧一把热土、流一行热泪啥的?”
“得了吧,你以为我还是学生呢?”她笑。
“现场指导嘛。”我开玩笑。
武彤彤乐不可支:“现在的学生,你以为跟咱们当年似的?咱们去准得接受反指导。”
在一处灰色的苏式老楼不远处,她指着说:“瞧,那幢楼就是我宿舍,雅号‘灭绝师太楼’。”
我笑着顺着看过去,胡诌起来:“还可以叫‘第三性楼’或‘第三性堡垒’,或者索性就叫‘第三性’或Gender Three啥的。既有诗意,又有学术性,还实事求是。”
武彤彤哈哈大笑:“我就知道你说不出个好来。”
“我是不是太放肆了?特别是在一矜持的名校才女面前,毕竟初次见面。”我有些不安。
“嗨,我矜持吗?我们早一见如故了。”
“那我就吃定你了。”我一脸坏笑。
我们就这样说笑着走进食堂。其实是教工餐厅,环境好些,除了凉拌菜,小灶单炒,比校外餐馆便宜,比学生食堂贵。点菜后拿着桌号牌子坐在窗前桌位,武彤彤轻摇我肘部,耳语:“我学生过来了,那一男一女。”
我一看,一对情侣状的男女学生正好拿着饮料走过来,动作十分亲昵。我感慨:“我们成古董啦。”
武彤彤说:“我不是那意思,他们可能会惊讶我和一陌生男在这吃饭,头一遭。没准他们会拐弯抹角问,你别乱说啊。”
“放心,我肯定管不住自己的嘴。”我笑语,武彤彤嗔怒地看我一眼。
女生先发现我们,就像发现了两个公安部A级通缉犯,她用肘部捅捅男生,男生看了看,二人惊诧地互相点了个头,心照不宣地合围过来,嘻嘻哈哈地坐在我们旁边,连说:“武老师好。”
“你们好,没回家啊?”武彤彤挪动了一下椅子。
“回去也没事,还不如留在学校,我们在做家教呢。”那个小师妹说,眼神却旁逸斜出拿我打量。
“听说武老师下学期不教我们了,要出国留学了?”男的问。
“你们咋知道的?”武彤彤有些吃惊。
“小道消息。”男生诡秘一笑。
“这小道消息也忒快了。”武彤彤感慨。
“早就有人发现蛛丝马迹啦!”女生进一步透露,“去年就有人在‘纽东方’见过你。”
“你瞧瞧,没不透风的墙吧,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打趣。
“正准备告诉你们呢。”武彤彤只好坦白了。
“真的?恭喜恭喜!”男生惊喜地说,“我们给武老师庆祝一下,我们一块吃吧。”
武彤彤高兴地答应了。男生加菜加酒,桌子很快被摆满。女生说:“武老师,这儿不适合您,赶紧远走高飞吧。给我们来信呵,希望以后在美国见到您。”
“好啊。我只能喝一杯,我们还有事呢。”武彤彤说。
女生顺势笑嘻嘻地说:“武老师,您还没介绍您的朋友呢,没见过啊。”
武彤彤对我说:“还是你自我介绍一下吧。”
“我姓戈,同室操戈的戈,但我不爱武斗,我是和平主义者。全名戈海洋。”
男生说:“您这名给人红旗漫卷西风武装起义枪林弹雨的感觉。够阳刚!”
“还遍体鳞伤呢。”我有些局促,“我不过四川来的一个下岗职工,按官方的说法,就是社会闲散——”
武彤彤打断我:“他喜欢开玩笑,他写东西,还翻译,作家确实也是社会闲散人员。”
“那叫自由,那才是最高境界,老子庄子竹林七贤都这样。”男生抑扬顿挫徐徐道来,“乘物游心,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傲睨于万物。——人生何求乎?”
“别臭显摆啦。”女生在男生后脖轻轻一掐,男生低声一哀嚎,“你不能温柔点?小心我休了你。”
“谁休谁还不定呢。”女生骂道。我们笑起来,我和男生碰了一杯:“名校学生就是不同——有才情。”
“戈老师帅哥,武老师才女。”他调皮地瞅了一眼武彤彤,她罕见地羞赧一笑。
“说啥呢?你说反啦!”女生呵斥男生,“这是才子配佳人。”
“瞧把老师夸得一朵花似的,没白教一场啊。”武彤彤满脸通红地说。
“您本来就是一朵花嘛。”小女生嘟着嘴,男生趁机给她喂了一口饭,女孩被噎住了,杏眼怒睁,看了他一眼,闯了祸的男生脑袋本能地一躲。女生囫囵吞下食物,又回头逼我表态:“戈老师您说我说得对吗?”
“当然,当然。”我嗫嚅道,“我的意思是,武老师是一朵花,万花筒似的,我不算——最多算一花痴。”
“戈老师真会讨好女生!”女生意味深长地说。
“别再叫我老师,我哪配啊?我也就实话实说。”我赶紧挥手。
随后师生间谈了些专业、留学动态、论文等话题,我均无话可说,赔着笑脸,小口吃菜,大口喝酒,小声打嗝,几度去卫生间开闸放水。小情侣和我们挥手告别后,几度回头做鬼脸。
2
火辣辣的太阳像要把空气点燃,四周懒洋洋寂寥无声,连蝉鸣都有气无力。我们眯着眼朝相反方向走去。忽然武彤彤对我说:“以后别一口一个下岗职工社会闲散人员了,社会渣滓就更难听了,没见过这么自废武功的。光荣啊?谁在乎啊?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
我心想她说得太对了,还是有些不悦:“给你丢脸了?我有自知之明,我确实是社会闲杂人员——我有下岗证的,政府已经给我定了性归了类,就差脸上给我刺上几个字啦,林冲那样。”
“那你就自暴自弃啊?”
我嘟哝:“要丢脸也是我自个的。”
“那也不行,我得把你改造过来。改造成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后面就不说啦。”她开始挽着我走。我一阵窃喜,不自觉挺直了腰板,抹抹头发,捋捋衣袖,左手握成拳头放到右拳上;同时冻结了面部肌肉,步履稳重,目光如炬,保持正前方三十度,活像小国王室成员会见一外国使臣。
迎面走来几个白发苍苍粗布衣服步履缓慢的老叟老妪,武彤彤恭恭敬敬和他们打招呼,有两个还祝贺她留学拿到全奖。所有人都看着我上下打量,笑得很婉约。分手后,武彤彤说:“看着不起眼吧?好几个都是国内各专业执牛耳的、国宝级的人物。”
“可以想像,铁棒都可以磨成针呢。”
“我以后老了,也许就成那样了。”她半是忧伤半是戏谑地说。
“别灰心,那叫啥?——气质。钱是买不来的。”
“好热,我有点昏昏欲睡,刚才不该喝酒的。”她抱怨道,不停用手绢擦汗,我看时间还早,提议她先回宿舍休息一会。她皱眉头,“那你怎么办?”
“我到处转转,没人理我吧?”
“你别无事生非就没人理你,但多热啊,那边有个地下室冷饮店,要不我们去那儿?”
“那儿你怎么睡啊,算啦。要不我去图书馆看看杂志啥的。”
“嘢,好主意!”她恍然大悟似的,“你没证。这样吧,你到我楼下等,我从窗口给你扔下来。如果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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