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你说对了。”她笑。
“北京这么大,就容不下一个你?”
“北京真是容不下我了,我在北京干嘛都点儿背。”
“就算点儿背,那是万恶的旧社会。你也忒娇气了,北京小姐的脾气也真得改改了。”
“老大说得很对,本小姐虚心接受。我出来就是磨练自己。除了和你去过一次四川,打小就没出过北京。都说我是小姐身子丫鬟命,遇着个老公又那么弱,我要再不坚强起来,这日子还有得过吗?”
我心如针刺,嘴巴还是硬的:“那是你逞强好胜,心态就不能调整吗?人要学会能屈能伸随遇而安。”
“干脆随波逐流得了,没追求的人都你这么说。”她很失望的语气,“老大,你怎么还这么没长进啊。”
我转移话题:“你住哪?”
“当然是租房啦,和一对退休老夫妇住,在杨浦区。他们对我可好啦,自己闺女似的。都说上海人这不好那不好,也不是那样的,除了爱穿睡衣出门看着别扭,其他都挺好的。”
“你是中央派来的人嘛。”我打趣,又怀疑地问,“你真和一对老年夫妇住?”
“什么意思啊你?我让他们和你说说。”随后她似乎朝另外一房间叫了一声,传来一老太太声音,“小羽是在阿拉家的啦,侬就勿担心的啦。”
“情人节咋过的?”小羽问我。我气呼呼地说:“说起情人节我就想打你屁股,‘星期五’餐馆我实地考察了,幸好没订餐。花也订好了,退了,订金五十块没了。”
“是吗,九十九朵吗?”小羽很惊喜。
“提前订的。五块钱一枝,九十九朵加装饰也就五百大洋。”
“真的?你也忒穷奢极欲了吧?”小羽惊喜而又担忧。我笑:“准确说是狗急跳墙。下次吧,要是你还网上练摊,就照顾你生意,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甭提这个了,算了甭说了。”小羽欲言又止,追问下她嗫嚅道,“生意一塌糊涂,我把电脑和扫描仪网上拍卖啦。”
“你疯了?”
“来上海没钱了,你知道我是‘月光族’嘛,何况连续几月没进项。幸好吃住姥姥家,要不得睡大街了。” 我责备道:“你咋不对我说啊?”
“废话,说了你会让我来上海吗?”
“你真是狗急跳墙啊!”我一声叹息。
“老大,你放心,就算我借你的,我会还你的。”
“还啥还?算我倒霉,给你交学费得啦。不是钱的问题,是你处事问题,咋这么冲动啊?”埋怨几句,转问她新公司情况,她开心地说:“挺好,我现在试用期都拿三千啦,四千块指日可待。”
“有进步,但还得安全度过试用期才行啊。”我揶揄道,“我知道你是属蛙的,老跳。”
“你对我就一点信心没有?——老公,你现在写啥呢?”
我说了翻译公司的事情,她很高兴,像运动员上场前抱团互相激励:“太好啦老公,我们一块努力吧!”
“老婆,我们一块努力吧!”我傻傻地回应着,“争取早日刑满释放。”
“啥意思啊?”
“你忘啦?你不是判处我‘不成功罪’了嘛!”我沮丧地说,小羽笑后一声叹息:“美人计激将法都没辙了,阁下刀枪不入,我只好使苦肉计啦。”
我无语了,泪腺再次如一只毛毛虫蠕动。小羽说要出门买菜了:“不当家真不知油盐贵,我现在真佩服那些背井离乡讨生活的人了,也包括老公。我现在也要节衣缩食了,不光为省钱,我要培养自己坚韧不拔的毅力和独立自主的品格。我迟早会建立起自己的商业帝国,把老公包起来——不对,养起来——也不对,包养起来——还是不对,嗨,反正就这意思吧。”
那一刻,我的心啊,碎得跟豆腐渣工程似的。我一塌糊涂以致于词不达意:“真像失足青年的心声!”
“好了,不跟你贫了。”小羽给了公司、住地和新手机号码,并叮嘱我在节衣不缩食保重身体的情况下努力打拼重新做人啥的。
几天后我给小羽的公司打电话,她果然在那里上班,还给我发了几张公司集体活动的照片,她看上去很开心。小羽的小姐脾气让我头疼不已,在那个和北京一样残酷的磨盘里锤炼一下,也好。我的心情由阴转晴,呼吸均匀,消化通畅,倒头就睡。我精神抖擞地写一部新小说,感觉不好时就翻译资料。翻译的东西五花八门,大多数都是商务或技术类,枯燥至极。有人让我翻文学作品,挑战性强也有趣得多,可惜报酬低到无法接受的地步。
3
一场沙尘暴把丹尼尔吓坏了,他跑到上海躲了一阵,刚回来又赶上反日游行。当时我还在家里,他突然来电话说中关村游行了,日本产品广告牌被砸。还好他不是日本人,这事儿给他更多的是刺激。我将信将疑,他让我马上去大街看看。
刚入东三环,果然远处传来排山倒海的口号声。一看,长长的游行队伍由北而来。主要是大学生,足有几千人。行人驻足观看,有人加入,有人举V字形手势,有人鼓掌吹口哨,也有人骂这帮傻逼吃饱了撑的。队伍越来越壮大,我也像一粒小铁屑被磁铁吞噬进去,默默跟在队伍尾巴上若即若离,恍若隔世。群情激愤,声浪一浪高过一浪:
“反对篡改历史!”
“反对小日本入常!”
“还我钓鱼岛!”
“抵制日货!”
“小犬纯粹一狼!(注:指当时日本首相为小泉纯一郎,政策右倾。)”
警察还来不及反应,几家临街日本料理店、全日空和三菱银行办事处的玻璃和广告牌便被石块砖头和水瓶砸得稀烂。愤青们发出了亢奋的尖叫。忽然,一辆低配置广州本田不识时务地开过来,几个人噼噼啪啪地朝小车扔石块,小车尾灯被砸烂。小车急刹,一男一女出来——居然是朱虹云和他男友!只见她哭丧着脸骂道:“瞎眼了吧?这是广州本田,还是我私车,有种砸公车去啊!”
“砸的就是你!”更多石块矿泉水瓶飘过来。我想冲过去,朱虹云和那男人已抱头鼠窜,狼狈而去。
另外一个举着“佳能”数码相机的路人在拍照,几个学生过来指责他崇洋媚外,这人争辩:“我买啥要你们批准吗,真是的!”
大学生说那你非买日货吗?买韩国的不行吗?这人嘴硬:“管得着吗?有本事把日资轰走得啦。跟我一个普通消费者瞎来劲,再说这也是合资。”
旁边一个搞外贸的也耍起泼来:“你们瞎闹啥啊?中国连续二十多年贸易顺差你们知道吗?挑起贸易战,经济垮了你们这帮傻逼喝西北风去!现在的大学生,垃圾!”
大学生怔了半晌,突然脸红脖粗振臂高呼:“振兴中华,从我做起!”
人群立马将这个使用合资企业产品的人团团围住,高呼口号,高唱《团结就是力量》,高分贝呼叫声差不多将这人活活震死了。倒霉蛋气焰顿消,在警察帮助下抱头捂耳跑了。得胜后的大学生们嘻嘻哈哈地散去。一路惊天动地,进入国贸立交桥,右入长安街,看样子要去天安门。不料在日坛路和建外大街交叉口被警察设置的路障堵住了。我朝威猛,他们不敢冲,绕向日本使馆。使馆戒备森严,砖头、石块朝围墙、护网、摄像探头和路灯扔去,一辆日本车四脚朝天。我担心出大事,往回走。猛然想起齐顺子,这家伙肯定在场。立即拨电话,几次电话都通了没人接,正放弃时接了,果然传来嘈杂的人潮声浪,顺子嬉笑着:“老大,想起我来啦?”
“我能不想起你吗,在哪儿,是不是在游行?”
“呵呵,您说呢,这事儿少得了我吗?”
我破口大骂:“伤不着日本人一根寒毛,巴掌棍子统统落在自个身上!这就是你们的本事?”
“汉奸嘛!”齐顺子说。
“使用洋货就是汉奸?你是脑子被门缝夹坏了还是血管被浆糊阻塞了?你爷爷义和团啊?你就没使用过洋货?这手机芯子哪儿来的?离开洋货你TMD能生存一天吗,你就抱着老祖宗的四大发明裹脚布旱烟袋吃喝拉撒去吧。”我骂。
“爱国嘛。”齐顺子有些底气不足,我呵呵大笑:“爱国?你一阿Q爱啥的哪门子国?赵太爷同意了吗?上次工体那儿,不是我救你一把,你就进去啦。”
“老大,我已经进去啦,现在警车上呢。”齐顺子压低声音,“我路过日本料理店,他们说我扔了几块砖头,其实我也就偷吃了几块寿司和三文鱼,他们闻出来芥末味儿啦。”
这么柔顺的农村孩子也搞打砸抢了!惊愕不已的我问:“你到底干没干啊?”
他不置可否地呵呵笑着。
我说那几家日本料理店我都光顾过,老板是中国人,员工是中国人,原料是中国的,顾客大多是中国人,唯一不同是烹调工艺和招牌——那也是古时候中国传过去的呢,没见连招牌都是汉字吗?我质问:“你们这是反日还是反华呢?TMD整个儿一挥刀自宫啊!”
“我们还去大使馆了。”齐顺子支支吾吾。
“去大使馆更不能胡来——”
“关掉手机,谁让你打了?”突然传来厉声呵斥,听见齐顺子颤颤巍巍:“哥们打的,教育我呢。”
“关掉!”一句骂声,手机断了。
心想他进去一次也许更有好处,就没打算去捞他了。
4
“五一”前,小羽说她不回北京,过后有个来北京的公差,可以省很多钱。丹尼尔约我去内蒙玩,我谢绝了,我想去上海看看小羽,也想顺道看看刚从美国回国探亲的上海干妹妹方佳嘉。一年前她在美国生下一对双胞胎,带回上海住一段时间。我们通了几次电话,邀请我去玩。她说她家很小很乱,但附近有个价廉物美的旅馆。
初来乍到,晕头转向,我再次呈现出外乡人初到巴黎的症状。在满眼浮华的上海城里闲逛,最后到了外滩。殖民色彩的外滩披风沥雨上百年,面对暴发户似的浦东,就像力不从心的雍容贵妇人,絮絮叨叨诉说着昔日繁华旧梦。黄浦江发黄发黑,漂浮着垃圾和泡沫,还好不算太臭。春光明媚,江风拂面,煞是舒坦。游人如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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