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是那么不修边幅啊?你看看你的T恤衫都几个洞了,刚认识你时就穿着呢。”
“是啊,穿十年了。”我后悔没穿那件FBI恤,我笑,“这叫气质。这么多年来咱靠啥打拼啊,就这个。”
“呵呵,拼出来了。”
“哪里,哪里。你倒是越来越像小白领了。”
她眼一瞪:“啥叫越来越像,一开始就是小白领,人家现在是大白领了,咱主管了。”
“出息了,祝贺你!”我伸出手,满脸堆笑。
“还是你有出息,都有人请你去美国了,小子也算熬出来了。也祝贺你!”小羽也笑盈盈地伸出手,和我紧紧握着大幅度久久摇晃,那阵势弄得跟两酋长国元首会面似的,然后走向“小王府”。我说她新婚燕尔的,看着挺滋润嘛。
“甭说这个,今儿一是为你饯行,二是取衣服,说实话那衣服都可以不要了,要不你送你新女友得了。”
“那还不得闹出人命来?”我转身和她齐头并进,“再说我也没女友。”
“那就捐给慈善机构吧,‘红十字’什么的。”
“那是你的资产,还是你自己决定吧。很多都是新的。”
“最近写啥呢?”
“翻译。今年就干这事儿了。”
“哼,小子还算有点才。”她冲我一笑,我及时补充“复合型的”,她斜了我一眼,“见过自恋的,没见过您这么自恋的。”
“自恋是活着的心理源泉。”我振振有词,“我这待罪之身,再不自恋一点,我活得下去吗?不说这个了,你生活还好吧。”
“不太好但也还不太坏。”
“老公对你还好吧?”
“挺好的,不好我嫁他啊?”
“听说你老公很牛啊!”
“就你牛!”
“听说你们买房买车了。”
“这也值得说啊?”
“你们住哪儿啊?”
“你烦不烦啊,查户口呢?”小羽停下来,愠怒地看着我。
我嬉皮笑脸又咬牙切齿:“我呀,想把你老公的肋骨来个暴力拆迁,再给他上个宫刑,最后安排他到故宫里去工作。”
“那我就更不能说了。”小羽转而大笑,“从现在起,别问我私事了,跟你没关系了。”
“工作呢?”
“还行,现在侧重于礼仪培训。”小羽说。
“难怪捯饬得一丝不苟呢。家人咋样?”
“挺好。你家人呢?”
“也挺好。”
“小王府”酒楼位于几栋很不起眼的居民楼背后,环境、菜肴和酒水统统中西合璧。穿着体面举止优雅或者疑似优雅的买办、白领和老外们高朋满座。穿着懒汉衫懒汉裤和懒汉鞋的我显得自绝于文明社会,还好有小羽陪同,领班预留给我的藐视即时打消,换电视频道似的游刃有余地切换成中国小人物的媚笑。
小羽说没想到离槐树街这么近,那么久居然没发现,我说京广嘉里国贸财富中心不更近吗,跟咱有啥关系?
“也是啊。”小羽给我添上一杯干红,问我,“还回来吗?”
“怎么都这么问啊?当然了。我买的是往返票,短了半年,长了一年。”
小羽问我:“能留在那儿吗?”
“看情况了,如果项目运作顺利,主要还得看美国朋友是否铁了心拉兄弟一把。”
“美国佬靠谱吗?”
“看看你的措辞,肯定不靠谱了。”我笑。
“管他靠谱不靠谱,你就铆足了劲扎下来,只要不黑在那儿就行。”小羽又开玩笑似的,“去找你前女友吧,和她生个美国宝贝,人看着寒碜点,怎么也一女博士,拿您的话,拼的是气质。”
“别提她啦!”我翘起二郎腿,顺手把餐布铺在腿上,“连个北京小丫头都搞不定,还留美博士?”
小羽提醒我:“你怎么还是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啊,给你矫正多少次了!老跟一犯人似的,你去美国人家里住也这样啊?”
我一脸狼狈和委屈地看着她。小羽想起了什么似的从包里拿出一摞纸给我,是打印好的“美国礼仪知识”。
“我就知道你会现眼。”小羽给我示范起来,“坐直了,双膝并拢,挺胸,抬头,脖子立直了,目光平视,嘴巴微闭,面露微笑,不亢不卑,像我这样。”
“不愧是礼仪培训师啊。”我尴尬按她提示的动作要领和示范纠正了姿势,活像赵老蔫大会作报告。我自我解嘲,“我知道我很猥琐,流窜犯不成功犯加装逼犯,数罪并罚,我抬得起头来吗?不过大伙都是犯人,没围墙而已。”
小羽再次纠正我的坐相,并指导我正确地将餐巾平放在膝盖上,然后问:“你们这是啥项目啊?方便透露点吗?”
我小人得意的嘴脸暴露无遗:“往大了说,中美文化交流;往小了说也就运作几本专门针对中国人学英语的教材,目的是弄点银子花花。能够弄个美国户口什么的,那算附加值。”
“真忘了你还有这一手呢,囤积居奇呢。”小羽笑着举杯,“这些年你也没算白折腾,总算有成就了,我敬你一杯吧。”
“成就就免了,充其量成绩一点点,问题一堆堆。”我做谦虚状,字斟句酌,“不过,考虑鄙人作为第一批下岗职工、三流大学专科生和一个漂在北京的臭外地的卑贱身份,八年来始终没被甩出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磨盘,还能去美国,这样说也算不了大言不惭吧。哥不是走了狗屎运,只是老天开眼。”
小羽忽然泪如泉涌,喉咙鼻腔阻塞,她放下酒杯啜泣起来,几个老外好奇而关切地看了几眼。我递过面巾纸,伤感而颤抖地说:“你没事吧?”
“对不起。”小羽接过面巾纸,清理完毕,语无伦次,“我不知道该咋说,我以前太苛求你了,我太自私了,我在上海打拼一年才知道——你多不容易啊!”
我的眼睛也潮润了,声音低沉而暗哑:“别这样说,你也是丧心病狂激将法苦肉计,不过很多事情有内在规律,不以你我意志为转移。对你的激励我非常感念,黄茎棍下出人才嘛。”
“呵呵,我忘了阁下是受虐狂了,早知道就不会君子动口不动手啦。”小羽苦笑着,我再次小人得意状:“来不及啦!我现在啊,是双喜临门啦。”
“啊,还有好消息呐?”她破涕为笑,我举起酒杯:“先干了这杯。”
“不好意思,我还敬你呢,自己杯子倒放下了。”小羽和我一饮而尽,迫不及待地说,“现在说吧,我也跟着高兴一下。”
我咽了咽口水,就像宣读一份当庭释放命令:“我也可以买房子啦!一次付清!大房买不起,四环边百十平米中等户型还是没问题的。”
“啊——?这么快啊,发财啦?”小羽惊愕地看我,“最近没见有银行被抢大款被杀富婆被骗的新闻啊。”
“有那本事,你还能跟人私奔了?”我腆着脸说,小羽又愠怒了:“今儿说好了,甭说我的事儿。”
“好,边吃边说。”我们添酒,开始吃起来,我给小羽从头到尾讲了黎翔的事情。小羽大为赞叹,又说:“也有我的功劳呢。”
“你来表啥功啊?因为炒股,我差点没把你给活活气死,你忘啦?”
“当然得谢我啊,一是坚决阻止你地板价割肉;二是,事实上证明——我们分开了是双赢。”
气氛再次凝固了。我们停止吃喝,默默对视,谁也不眨一下眼,就像展开一场忍术竞赛。渐渐地,我眼球上蒙上一层薄雾,酸痛不已,眉毛开始跳动,败下阵来。我自嘲道:“这个不叫双赢,你看,我输了嘛。”
我们纷纷给对方夹菜添酒,谢谢来谢谢去,伪善得相敬如宾。小羽问我准备在哪个小区买房呢?我阴险一笑,咱做邻居吧。小羽眉毛一挑:“去你的!难怪打听我住哪儿,居心叵测啊!”
“开玩笑的!”我声明,“买什么房啊?买不起时做梦在看房,现在买得起了,哥哥我偏不买了。我已经参加了‘不买房运动’。”
“那你就这么租下去?总得有个归宿吧?”
“听你这口气,弄得就跟哲学问题似的。归宿,人的归宿在哪里?人的归宿就是化为泥土化为灰烬。租房怎么啦?我可以负责地对你说,买房纯粹当今最大骗局!一堆钢筋水泥,租给你七十年,一两百万!世代为奴啊!”我气咻咻地说,呼噜呼噜地喝着汤,引起剧烈地咳嗽。
“你看你这人,坐相才纠正过来,吃相又不行了!非洲灾民啊你?”小羽责备道,又纠正我的说法,“啥叫租用七十年,产权是你的。”
“你傻啊?土地都不是你的,谈啥产权?七十年一到,滚蛋吧你,你就自己造一个热气球把房子半空中吊着吧。碰到大雁天鹅挺有诗意的,地震也不怕,可飞机导弹飓风来了你躲得了吗?做啥地主老财梦啊真是!”
“呵呵,有创意。”小羽被逗笑了,“不过放心,主流专家说了,不要担心七十年,就凭咱的质量,能撑过三十年也算寿星啦,你看我姥姥那房,刚修十来年,破成啥样了。”
“这不就结了吗?所以哪有买房这门子事,撑死了说一次性缴几十年房租。何况——活得了七十年吗?”
“道理上是这样,可惜绝大多数人不这么想,还是觉得安居才能乐业。”小羽拿起餐巾纸擦擦以示吃好了。
我气不打一处来:“安居乐业,有恒产者有恒心什么的,狗屁逻辑!往小了说,这叫中国式小农意识;往大了说,这叫奴性深重。人生不满百,乐啥业啊?就算你躲过几十年就来一次的打土豪分田地上外加大地震,没准哪天就碰上野蛮拆迁,能保住小命就算吉星高照了。哪有啥恒产啊?老百姓为啥叫愚民、群氓或傻逼,就是因为他们看问题没历史感,鸵鸟似的。这股歪风邪气我不能助长,有这笔钱干啥不行啊?玩遍全世界也用不完呢。我可以天天来‘小王府’吃饭,我可以去美国大撒把玩半年,那些房奴敢吗?我是无房无车无老婆——这叫‘新三无人员’,低碳,环保,一身轻,哥哥潇洒着呢!”
“忒自私啦,您就不给后代留点财产?”小羽谴责我,又笑起来,“多亏跟你分开,要不孩子跟着受罪。”
“财产?中国人一说财产就是钱呀房呀金银细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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